第321章 辗转娥眉掩仓皇
作者:
我无心 更新:2022-04-19 23:18 字数:4292
无昔按照康活人的要求,卧床老老实实地躺了两日,总算在第三日中午,趁着外面阳光正好之时,康活人发话说可以让无昔到院中略走动走动,但也切不可过力劳累,须得由女侍在左右扶着。无昔心中有事,便都答应下来,只是执意要到外院去看池中的花鲤,康活人也只好答应。
待到了外院,却见池亭小桥都修建已毕,一众日夜劳作的瓮奴都已经不见了。
无昔不敢露出失望之色,只装作看池中悠悠游弋的花鲤,愣愣呆望着水面出神。忽听外院的西北角落里传来邹望亭慢悠悠的语声:“这池壁上才刚刚长出些青苔,正是要仔细小心养护的时候,务必要精心。再有,今日开闸灌池换水的时候,险一险就放跑了鱼,这要是出了纰漏,你们的小命还要不要?”
无昔循声望过去,见是邹望亭正在在院子转角里训斥四个跪在地上的小瓮奴,便朝亭子的方向走了几步,才看清那四个小瓮奴的其中一个,正是三百!
邹望亭见无昔望过来,便赶紧撇下瓮奴,趋步来到水无昔近前,躬身道:“是属下太聒噪了。只因这琉球花鲤是王女的心头好,属下唯恐不易养活,故此专门拨了几个小瓮奴,每日里就留在这里,专门小心伺候这些鱼。”
无昔的玲珑心思如何听不出他是在故意重复自己说过的那句话?自然也就明白了他的逢迎之意,微微一点头,说了句:“邹副总管有心了。”便又将目光转向池中的花鲤。
直到四月下旬,水盈又要前往青州与杨朝客同过端午。过年之时,没让杨朝客见到女儿,这回自然是要将水无昔也带在身边同去的。
这几个月下来,身体已完全康复的水无昔几乎时时都跟在水盈身边,除了学习水盈如何处理道中事务,便是修习水盈所授的心法,虽少不得要受水盈的训斥责罚,她母女二人倒眼瞧着是愈发亲近了。
这日水无昔又是将近三更天才从水盈那边回到自己的居所,她此时脸色煞白,几乎累得精疲力竭,脊背上还被抽破了几处,显见得今日水盈所授的心法很是繁难。
待一众女侍服侍无昔睡下之后,本就素来静寂的院中就彻底再无半点人声。而实际上,本应该在房中榻上安寝的无昔本人,此时则已经出现在了神宫旧址的地道之中。
虽然水盈仍是将水无昔身边之人不断更换,但无昔却已经日益自由,今夜守在卧房门外的两名女侍就已经都是费不嗔安排过来的。这几个月间,看似仍旧碌碌无为的费不嗔实则是在一刻不停,暗中部署周密安排,件件事情不仅筹划精准直达要害,且又都是曲径通幽羚羊挂角,要想找到与他的牵连,却是半点也无迹可寻。莫说送到水无昔身边的女侍之中已有半数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自己人,便是各地新提拔上来的剑主,其中也有八成以上都是被认为牢靠的自己人。
如今的阿修罗道中,一股拥立新王女的势力正在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集结,这倒不是说水盈渐欲失势,实在是急于上位之人有的是,想走捷径之人更有的是,如此一来,自然就少不了想改朝换代的力量。
但今夜,水无昔对费不嗔的吩咐却与之前大有不同:因水盈还未将全套心法一一传授给水无昔,所以,之前的计划中,除了用人之外的诸多事情便须得有所调整或者延缓。
待走出黑森森的神宫地道,水无昔渐渐放慢了脚步,在此时的一片黑暗之中,她才显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前几日,水盈将无昔留在自己身边吃晚饭的时候,笑吟吟地问无昔:“这些日子让你潜心修炼心法,可觉出你容貌有什么变化?”
无昔闻言赶忙放下筷子,垂首略一犹豫,便如实答道:“似乎——是好看了些。”
水盈嘴角的笑意愈深:“以后还会更好看。” 看无昔苍白的脸颊微微一红,竟露出几分女孩家的羞怯之色,知她如今与自己愈发亲近,是以才会自然流露出真心情态,心中也是喜欢,“只咱们母女两个吃饭的时候,不必如此拘束,娘就那么吓人?”
无昔一时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脸颊更红了些,许久,才嗫嚅道:“娘那日说不要无昔,实在是……太……太教无昔害怕了。”看水盈一直容色和缓,又小声说了句,“做惯了娘的女儿,做翁奴……太苦了。”
水盈听她如此将心中的私意儿都吐露给自己,愈发满意,竟亲自用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到无昔碗中:“知道失去的苦,才知道该如何好好珍惜。你要明白,还肯打你罚你的人,才是对你还有期望的人。”
无昔一向淡然的眸子里竟霎时腾起一层水雾,咬着嘴唇,重重点了点头:“无昔记住了。”将水盈夹给自己的鱼肉送入口中吃了,又小声道,“谢谢娘。”
水盈又给无昔夹过一只虾:“多吃些,若给你爹爹看见你瘦成这样,少不得又要疑心娘待你不好。”她虽如此说,唇角上的一丝笑容却是有增无减。看无昔一副不知如何作答的神情,水盈便放下筷子,伸手过去抚了抚无昔的头发:“你记不得自己的身世也不要紧,他终究是你爹爹,血脉相连,他还是惦记你的。”
无昔低下头,却不去剥那只虾,沉默了一阵,嘴唇用力抿了抿,还是说:“他总想将孩儿留在他身边,孩儿不愿意,孩儿只想跟在娘身边。”似乎是怕水盈不悦,无昔显然很有些忐忑。
水盈却并没有不悦,又拿起勺子,向无昔碗里舀了一勺蒸蛋:“我没答应,他留不下你。你还得留在我身边,好好听我的传授,等你都学会了,娘就将这王女之位传给你。”
无昔乍然一惊,手里的筷子差点就脱了手,一时不知水盈是不是又在试探自己,既不敢应承,又不敢推辞,只好心惊胆战地望着水盈,一副但凭宰割的模样。听水盈说了句:“先把这个吃了。”无昔半点也不敢犹豫,一口就将自己碗里的那块蒸蛋都送进嘴里。
水盈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心有所感:“你爹爹并不愿意让你做我阿修罗道的王女。因为做了王女,纵然容颜不老,美艳如花,却是注定孤独一生。娘一路走到如今,其中诸般滋味,也是冷暖自知。”她凌厉的丹凤眼中忽然闪出灼灼光芒,将无昔罩在当中,“你想做王女么?”
无昔被水盈如此一问,心中此时反倒已渐渐平静下来,但脸上仍还留着那副诚惶诚恐的神情,惴惴嗫嚅道:“无昔这一身一命都是娘亲给的,娘亲让无昔做什么,无昔就做什么。”
水盈却忽然冷下了脸:“那还不赶紧吃饭?端午节你跟我去青州之前,好歹也要养胖三、五斤,否则就自己去八狱刑司领二十棍子去。”
无昔闻言心下陡然一宽,赶紧连声答应着,端起饭碗大口吃起来。
为讨水盈高兴,无昔比平日又多吃了半碗饭,不想回去就胃痛如搅,翻腾之间,额头上的涔涔冷汗将枕头都沾湿了。直到将那一餐饭都尽数吐了出去,又缓了好一阵,总算才渐渐好些。
康活人看她折腾得面白气弱,在旁连连跺脚,埋怨道:“你明知自己脾胃还虚弱得很,如此骤然多食,又净是些荤腥之物,不是自找难受么?”
无昔微微合着眼,喘息着道:“你要是不想让我再被八狱棍打个半死,累你一直困在这岛上,就赶紧去想法子,让我在端午节之前养胖三、五斤。”
此时,无昔独自走在黑暗里,心中反复回想着水盈的那句“娘一路走到如今,其中诸般滋味,也是冷暖自知”,倒也品出些意思,愈发皱紧了眉心,脚下不由便朝着海边走去。
今天既非朔日,也非望日,无昔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攀下海边陡峭的崖壁,钻入隐藏在峭壁枯藤后的那个小小石洞。
无昔自己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如此想来到这里,到底是希望能见到三百?还是只想来此独自坐一坐?但在石洞深处陡然看见三百的一刹那,无昔的心底还是狠狠地撞了几撞,用牙齿轻轻咬住了下唇。
三百原本正坐在小小的灯火旁,手托着腮帮,聚精会神地读那本残破的《诗经》,忽然间他一抬头,见是无昔进来,脸上登时又惊又喜,爬起身来就跑到无昔身边,又似乎不敢靠得太近,便又朝后退了一步。可他的大眼睛里始终都闪着喜悦的光芒,毫无掩饰,仿佛是见到了失散经年的亲人一般。
而无昔此时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并不愿与三百的目光相对,就径直走到放着灯火的石台旁坐下。沉默了好一阵,才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幽幽说了句:“我那日也是不得已。”等了一阵,才想起来三百不会说话,便转头瞧去。
站在一旁的三百仿佛正眼巴巴等着她瞧向自己,此时一见她看过来,就狠命地连连点头,澄澈的大眼睛里分明说着两个字:“我懂。”
无昔忽然对那双澄澈的大眼睛生出深深的惧意,她猛然抓起石台上的那本残破《诗经》,一把狠狠砸向石壁,恨道:“你不懂!你不会懂!”顿了顿,又颓然说了句,“你凭什么懂。”三百吓得朝后退了两步,大眼睛里又是惊恐又是迷惑。
无昔发作过后,就一直颓然垂着头,再也不言语,似乎满腹心事,却根本不能言说。三百又等了好一阵子,也没见她的嘴唇动一下。终于,三百大着胆子走到石台旁,拿起那支破毛笔,在草纸上写下“同是天涯沦落人”七个字,小心翼翼地放在无昔眼前。
无昔瞥了一眼那七个字,心头涌上一股酸涩,低声问了句:“你不恨我?”
三百一个愣怔,想了好一阵,才又低下头,写道:“被发现,你我都要死,我懂。”然后,他又伸出一根又黑又细的食指,在“我懂”两个字下面,来来回回地指着。
无昔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在“我懂”两个字之间来回逡巡,好一阵,她猛地抬起头,眸子里陡然闪出两道锐利的目光,森然直盯着三百,一字一顿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你到底知道什么?”
三百给她的眼光吓了一大跳,手中的笔“啪嗒”一声落在纸上,在“同是天涯沦落人”那一句旁,落下个大大的墨迹,仿佛是一滴黑色的泪痕。看无昔仍然紧紧逼视着自己,三百迟疑再三,最后还是又拿起笔,在纸上写下:“水灵说,来神宫拿盒子的人,会告诉我,我是谁。”抬起头,看水无昔鹰一样的目光还继续盯着自己不放,他抽了抽鼻子,又低头写下,“你会救我,对么?”
无昔不愿多想,只冷冷说道:“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也没打算救一个瓮奴。”站起身就要走,可还是又说了句,“对别人有所期待,最后都只会失望。”说罢就朝外走,,一眼也不再去看三百,可那句话她还是说给了三百,也说给自己,“我不想杀你。”
就在无昔已经走到石洞口的时候,三百忽然追上来,把一张折得只有蚕豆大的纸塞在无昔手里。无昔正要甩手抛掉,却瞥见三百切切望着自己的眼睛里满是晶莹的眼泪,一时竟生出一丝心软,便也不搭理,只将那纸条捏在手心里,出洞飞身攀上陡峭的崖壁而去。
远远避开三百之后,无昔还是打开了纸条,只见纸条上写着两行歪歪斜斜的潦草字迹,显然是三百在书写的时候极为匆忙,写完之后连墨迹都没晾干,就匆忙折起来,点点墨迹沾染得这张廉价的草纸更是狼藉不堪:“求求你,告诉我我是谁,你我长得很像,求求你。”
无昔一把扯碎纸条,将所有碎纸都深深埋进泥土里。
水灵确实说过那个小瓮奴是谁,但水无昔并不想告诉他——对于一个低贱的小瓮奴,一个无法逃出生天的小瓮奴,纵然让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又能如何?除了活得更加痛苦之外,就只有给他自己找死多个理由罢了。
让无昔惊讶的,是他竟然还看出了他和自己“长得很像”!
哼哼,如果水灵说的是真的,那么他和自己就都是一个父系血脉,有几分相像也在所难免,那么,自己要不要……不,不能,水盈既然一直留着他,就必不会是只想多个瓮奴来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