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收 礼
作者:卸甲的书生      更新:2022-04-19 11:15      字数:5874
  巡检司并无狱牢,进德坊押回之人,便被关在一座空置的殿宇中。早上往巡检司途中,翟琮顶着血丝密布的双眼,沙着嗓子禀告:
  “衙内,共押回三十七人。计有教门八人、长兴应福禅院六人、商户十一人、住户六人、香客六人。身份均已确认。小底着重询问了六名香客,有两家确系还愿而来,定好的日子,耽搁不得。倒是有一人唤名秦课儿的,初次过来长兴应福禅院,他家住淳风坊,小底已令人前往打听。”
  “黑眚作妖,他还敢特意绕大半个洛阳城过来上香。”赵不尤微微蹙眉,问道,“等你的人打听回来之后再说……长兴应福禅院为何与教门发生冲突?”
  翟琮讪讪说道:“长兴应福禅院为首之人乃前堂首座惠因,据他所言,黑眚出现在长兴应福禅院之侧,有损禅寺威名,由他们施法赶除最好,这才拦阻了教门众僧。至于教门众僧,为首者乃西京教门司录善端,小底将案件知会了教门,知教令他来做法事……”
  之前河南府尹、西京留守同属一人时,亦兼任功德使之职,总揽西京教门事。其下设知教、司录、首座、副首座等职。如今局面,杜充才是西京教门之首,不过平常庶务,却大多由知教措置。司录善端乃西京教门之第三人,惠因领人拦阻,可谓以下犯上。
  赵不尤笑了笑,复又问道:“现场勘验的结果如何?”
  翟琮稍作沉吟,斟酌言词:“若果真如衙内所言,此案乃人为,则小底以为,贼人是从前院赤脚逾墙而入,而后打开院门,放入在外等候的同伴。”
  “同伴约莫三人,入院后,他们先放迷香,随后将院内之人一一拧断脖颈,掳了陈家女儿后自后院逃离……脚印表明,他们是从瀛水豁口处出城逃逸的。”
  听到此处,晁冲之忍不住问道:“果真是人为,而非黑眚?”
  赵不尤并未回应,他突然停马,蹙眉望向道路对面。
  这是一个普通的冬日早晨,红彤彤的朝阳悬在东方,像是没有温度的火球,赶不走丝毫清冷。骏马走到了会通桥南,人来人往,耳畔各种叫卖声、寒暄声纷至沓来,心头又像能被人间的烟火气煨暖。
  左前方是一家早食铺子,铺子的大伯将热腾腾的汤锅与包子摆在道旁,不时有熟客入铺,腰系青花布手巾的焌糟便端了杂羊碎与包子送入铺中。汤锅前不远处,一位衣衫尚算齐整的青年正眼巴巴的望着,赵不尤看了会儿,目光便在人群里逡巡。
  “王爷,何……”
  晁冲之正欲再言,却被赵不尤伸出的食指挡了回去,只能一头雾水,陪赵不尤停在道旁观望。
  随后,赵不尤找到了目标——十余步外,在一行人身后,路旁有顶棚的水井角落里,面色苍白的女娘正抱着幼童望向青年,眉目中满是悲苦。
  早食铺子的大伯也注意到了青年,脸色变黑,抽出腰间的手巾抖了抖,扭头看向别处。恰好有食客入门,他便笑脸迎上,唱喏问询,随后便盛出一碗杂羊碎,取出两个包子,放在托盘上让焌糟端去。
  如此无声僵持了许久,那青年终是未有开口,神情黯淡的垂下头,一步一挪往水井那边走去,只是不等他走出几步,便停了下来,站在路边,头也不抬,一滴滴泪珠在阳光里折射出五彩光芒后,跌落在地,消失不见。
  “兀那郎君!”
  早食铺子的大伯迟疑再三,终于甩开手巾跺脚,张口呼喊青年,几声之后,不见回应,他便伸开毛巾,包了两个包子,随后再度迟疑了刹那,咬牙又放进三个,闪身出铺,向青年跑来。在他身后,焌糟大声牢骚:“邢老三!城里越来越多,你管得过来!”
  邢老三充耳不闻,快速将手巾塞入青年手中,转身跑回汤锅,焌糟在他耳边嚷嚷不停,他只是黑着脸,拿起大勺,在锅中无意识的搅和。
  “莫搅了!”焌糟劈手将他手中大勺夺走,恨声说道,“你给的是包子!不是炊饼!起早贪黑能挣几个包子!”
  ……
  正对着赵不尤的道路那边,青年捧着手巾,嘴唇抽动良久后,转身跪在地上,朝着铺子方向狠狠磕了几个响头,随后起身抹了把脸,向妻儿跑去。
  “晁公……那焌糟说,城里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哪来的?”赵不尤双手挽缰,双目望向地上青年,似在呓语。
  晁冲之也随着赵不尤的目光看了许久,这时拱手喟叹说道:“惭愧……晁某不知。”
  “去问问。”赵不尤指向水井处那一家三口,“若他们有意,巡检司的厨房可安的下来?”
  晁冲之点了点头,翻身下马。赵不尤则催马向前,停在了早食铺汤锅前。很快,焌糟停下了牢骚,挤出了笑脸相迎,邢老三也是仰着头,手足无措:“大人,要……要用……”
  衣紫的俊美郎君,五六名巡检骑马相随,这个时辰途经会通桥,往城北皇城方向……终归是经营食肆,消息灵通,邢老三霎时猜到了对方身份。
  “包子甚么馅?”
  “羊肉。”
  “羊汤鲜吗?”
  “……小老见日寅正起身,棒骨熬汤,一日一锅,隔夜绝不售卖……”
  “只卖早食?”
  “……要卖到子初……”
  子初至寅正,每日可安睡至多两个时辰。
  “不容易啊……”赵不尤叹了口气,望见铺子里的食客并不算多,扭头对翟琮吩咐,“存些银子,日后晚上回来,我可能想喝羊汤。”
  翟琮愣神刹那,旋即自钱袋中取出两块真花铤银,探身下递。邢老三拿眼望去,赫然是整整端端的十二两一铤,合计二十四两!
  且不说邢老三卖了一辈子羊汤,从未见过有往他这里存钱的食客,便是说存,哪有一下子存下这么许多钱银的道理?
  这段时日羊肉见涨,一百四十多文一斤,这两铤银子,能买一二百斤肉,七八头中羊!
  邢老三木立当场,压根不知如何是好。耳际是对方温润的声音:“我叫赵不尤,西京留守,且收着罢,日后来此用饭报我名号者,以此会账便好,耗尽了再补。”
  好半晌,有食客的喊声将邢老三唤醒,邢老三左右张望,汤锅前的几匹马早已远去,那两铤真银,正攥在身边焌糟手中。
  ……
  会通桥上,晁冲之喟叹说道:“李彦括田到了河清……”至于那一家如何安顿,无需赵不尤费心,他便不再赘言。
  赵不尤闻言表情一僵,默然无语。
  去年起李彦执掌西城所,京西北路安抚使蔡莊视其为恩主,括田之事在蔡莊的支持下如火如荼,只是安抚司治地颖昌,他祸乱的多是颖昌府、汝州、蔡州等地,如今到得河南府下辖州县括田,与杜充能无干系?
  世道愈发艰难,流离失所的百姓愈来愈多,便是女真人不来,安稳的日子尚能延续多久?
  只是这些与他赵不尤有何干系?做好眼前的事,其余的……见步移步罢!
  好半晌,赵不尤呵呵一笑,偏头向翟琮下令:“除了秦课儿,商户、住户与香客先行放掉,至于那些和尚,装神弄鬼,且继续关押。”
  “查陈六郎到底是做甚么营生,城内是否还有亲戚,是否有相熟伴当,是否有结怨仇人……一一叫来问话。”
  “去教门调出两年间黑眚作案之全部卷宗,拿来巡检司,便说本王要看。多带人,但凡敢拦者,许你直接动手!拿来之后,让晁公助你厘清所有受害者情形,与陈六郎比对,找出共同之处。”
  “陈家尚有一双女儿亟待营救,且再有十多天便是年节,让兄弟们多多辛苦,尽快查明此事,若得建功,我保大家都过个肥年!”
  “喏!”翟琮放开了马缰,叉手接令。
  晁冲之再度发问:“王爷,确系人祸,而非黑眚?”
  赵不尤冷笑说道:“这世间哪有妖魔!若果真有,我所至处,鬼神辟易!只管专心查案便是。”
  他的确是这么想的,他不信自己来的是个仙侠世界,若果真是,他只会欣喜不已,至少有了回去的希望。
  赵不尤的话令晁冲之心尖猛颤,他深吸口气,强行压下震怖,拱手又问:“恕老夫驽钝,不知王爷自长兴应福禅院外押回那许多人又是何意,他们与此案有涉?”
  “说不好。”
  赵不尤耐下性子解释:“许多行凶者都喜欢返回案发现场察看,心态千奇百怪,有监视查案进展的,有为之得意的……昨日去往那边,我特意等了许久才下令抓人,便是存着引之入榖的念想。”
  “当然,事情没那么容易,更大的可能是抓不到……试试呗,左右不算费事。”
  抓来三十多人,能得一个来历不明的秦课儿已属侥幸,其他人放掉也无妨,可那些和尚,赵不尤不喜他们,想再关押几日,令他们吃点苦头。
  ……
  到得皇城,宣仁门外已聚集许多人,多是普通百姓装扮,他们远远望见赵不尤,企盼着、畏惧着,却不敢迎来。
  翟琮拍马过来,目光审视一遍后,喝问道:“可有秦课儿家人?”顿了顿,他又问:“教门和长兴应福禅院可有人在?”
  片刻后,未有等到回应,他便绷着脸丢下一句话:“且等着,马上放回尔等家人。日后须以此为戒,少看热闹!”
  放人之前,翟琮仍会一一问话,他们与陈六郎住在一起,应当知晓陈六郎到底以何为生。
  衙内既然说是人为,那便定是人为。是人为,便能查出凶徒。
  要说天资,翟琮称不上过人,可他胜在踏实。幼年习武,该练的套路,不会省下半个动作;该耗的苦功,不会欠缺一个弹指。追随赵不尤以来,文字算术,咬牙硬学;待人处事,潜心观察。赵不尤所言,每一句话他皆牢记心间,分毫不差的去做,有了空暇,便思前想后琢磨其中道理,回溯所作所为是否妥帖,日后当如何行止。
  衙内曾经说过:世间皆凡人,能称天才者,百年无一。普通人多被困在眼前一亩薄田、一日三餐、一文铜钱之上,从未想过抬头看天,若能稍微想想其中的道理、做法,便是聪慧。再耗些苦功,用心思索践行,活得便会比天下九成九之人,更通透。
  翟琮似懂非懂。
  翟琮深信不疑。
  ……
  皇城内,赵不尤甫入公廨,尚未坐稳,翟亮便进来通传,说是知西京教门事、崇德院住持善应大师求见。
  洛阳城内佛寺数十,以崇德寺最富。政和初年,徽宗自封“神霄玉清王”,钦点西京崇德院为神霄玉清万寿宫,记其田产有二万一千亩,赁舍钱、园利钱等等不计其数。如今复更名为崇德寺,寺中产业现有多少,或许只有主持善应清楚。
  赵不尤微微一笑:“让他进来,我在偏厅烹茶以待。请陈大人过来作陪。”
  陈与义诗名在外,与洛阳诸僧诗词相和,往来甚多,或许会与善应相识。
  说是烹茶,动手的倒是陈与义,事实上并非赵不尤偷懒。在赵不尤看来,取出茶团,倒上水,茶便成了,只是每每如此,陈与义皆痛心疾首,直呼暴殄天物,几次之后,赵不尤索性放手,由着他煞有其事的清心安神、屏息静气冲茶、点茶。
  善应入门之时,陈与义正取了茶团往茶盏中放,不待两人招呼,善应已然惊呼出声:“龙园胜雪!”
  陈与义专心致志,头也未抬。赵不尤指了指对面座椅,善应便不再言语,无声挽起广袖,悄然落座,神情端庄肃穆,静观陈与义点茶。
  过得片刻,三只建盏中云雾蒸腾,似龙盘,如虎踞,浮在半空,蔚为壮观,久久不曾散去。
  随后陈与义端起其中一盏,递到善应面前:“大师,请用茶。”善应双手接过,和声道谢,待到陈与义收回双臂,那边赵不尤已自取了一盏,饮了一口。
  “果然又是如此……”陈与义脸色一垮,无声哀嚎。
  茶乃雅事,送有方、迎有道,可赵不尤总是蛮横的直接拿走,不给他奉茶之机,正所谓功败垂成、正所谓谬以千里,如同在宫宴上品尝蜜林檎,吃到最后,突然察觉果核处有道虫眼,直让人痛不欲生。
  赵不尤恍若未觉,伸指在茶案上轻扣:“去非兄,为何发愣?”
  陈与义冷哼,低头端起了自己的茶盏,神色阴翳,却是连善应也忘了理会。
  这一番往来被善应看在眼里,他脸上浮起微笑,喟叹说道:“老僧久闻龙园胜雪之名,寤寐思之,却始终不得其愿。今日在王爷这里得偿,实是三生有幸。”
  赵不尤诧异望来,不解问道:“出家人六根清净,口舌之欲坦然言之,合适?”
  “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善应放下茶盏,捻须说道:“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着衣吃饭,困来即卧,渴来饮茶。老僧喜茶爱茶,从心而言,当也无妨。”
  “噢,禅宗啊。”赵不尤微微颌首。
  汴梁城内有大相国寺繁闹冠天下,洛阳城中有崇德寺富庶甲一方。如今的禅宗,早已将“不得参预世事,结好贵人”的佛陀遗训弃若敝履,反倒曲解融入《庄子·知北游》之“道无所不在……在蝼蚁……在稗……在瓦壁……在屎溺”等等,心安理得的搂财置地、声色犬马。说起来倒是秉承了真宗皇帝三教合一的《原道论》。
  懒得与他云里雾里打哑谜,赵不尤坦然笑道:“昨日本王在长兴应福禅院外拘押了几名当街互殴的僧人,其中一人法号善端。本王对洛阳不熟,回来后询问去非兄,去非兄说善端大师乃崇德院外堂首座,好精舍、好美婢、好**、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声乐、好钱银……世人皆知,本王原本不信,如今善应大师这么一说,本王却不得不信了。”
  善应唱了声佛,红润的脸庞殊无变化,仍旧笑颜以对:“不敢有瞒王爷,善端他确实喜好庞杂,不过**之言,大抵是以讹传讹而已。”
  只是**?
  这家伙竟然不觉丝毫羞耻?
  虽说禅宗不重戒律,讲求“即心是佛”、“见性成佛”,可像善端这般,不入十八层地狱,轮回不入畜生道,那定是佛祖瞎了眼。
  赵不尤并不知道,多年后善端病重,焚香祷告佛祖,言若能得归极乐,则青烟上浮,入地狱则烟气下沉,随后青烟果然下沉,善端悚然而惊,须臾惊骇而亡!
  眼前的善应,脸肥耳大,油光满面,与善端一般无二,怨不得陈与义也对他们看不上眼,交游者皆是龙门僧人。
  赵不尤笑了笑,和声说道:“那便让善端大师多留几日罢,本王对他的所好兴趣满满,得暇会与他探讨一二。”
  善应大笑相对:“能得王爷青睐,实是善端之幸,让他多叨扰几日更好!老僧也为他准备了些吃食用度,待会儿令人送来,尚请王爷多多照应。”
  赵不尤自无不可。
  过得片刻,陈与义送善应回来,气犹未消,冷硬说道:“下官与晁公点过了,银一千、金百两,平常吃食,足够善端几辈子耗用不尽。尚有唐雷氏‘霜镛’古琴一张,可值千金。”
  这是为李师师准备的啊,善应晓得赵不尤身家,所谓的银一千、金百两大抵只是添头,这张千金难觅的古琴才是正礼。
  “有心了,果然还是为官好。”赵不尤笑着啜了口茶,虚心请教,“去非兄,你认为善应初见杜充,会奉上多少心意?”
  陈与义与晁冲之已有讨论,断然说道:“千金已是重礼!”
  “呵……看来我这西京留守比河南府尹值钱嘛……”
  说起来,这还是赵不尤上任以来首次见到的西京乡望,收到的第一份见面礼。只是这份礼显得过于厚实了,赵不尤纳闷问道:“去非兄,你说善应大师为何对我如此抬爱?”
  陈与义心道你的恶名恶行举世皆闻,谁人与你相处,不存着十二分小心?也只是我被你的诗词蒙蔽,上了贼船,如今悔之莫及又能如何?
  他哼哧半晌,终于还是梗着脖子回道:“下官不知。”
  赵不尤不以为意,笑着说:“昨日晚间,我在家中看到梅树开花,偶得一诗,要不去非兄你给点评两句?”
  陈与义眼光乍亮,急声催促:“王爷大才,岂容下官置喙,下官只是洗耳恭听!”
  “呃……就叫‘咏梅’罢。”赵不尤皱了皱眉,改口道,“叫‘墨梅’更妥帖些。”
  随后他望着延颈以待的陈与义,朗朗诵道:“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就咏诗而言,陈与义的造诣毋庸置疑,赵不尤刚刚诵完,他便拊掌称妙:“好!绝妙!措辞平直,朗朗上口,却蕴意拔萃……呃……”
  几句话之后,陈与义陡然想到,赵不尤刚收了善应金银,如今却在大言不惭说“只留清气满乾坤”,合适吗?
  面皮何其厚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