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见 血
作者:卸甲的书生      更新:2022-04-19 11:15      字数:4302
  午时未至,翟兴便来到了家中,却是昨夜赵不尤入城,有人连夜冒雪去往伊阳送信,他便一早赶了过来。这还是雪天难行,耽搁了不少时间。赵不尤清楚他心中惶急,招呼他一同用罢午食,将所有人召集到了后院。
  三十五名农家子,十多天的打磨锤炼,精粮肉食将养着,精气神已稍有模样,风雪中目光平直,立如青松。
  望着眼前一张张仍显稚嫩的脸庞,赵不尤暗叹口气,缓缓说道:“时局艰难,本王认定太平时日难以持久,这才雇聘尔等。尔辈能给本王的,唯有一身气力与效死之心。不得不说,若尔等留在本王府上,日后定会与流匪、巨寇搏杀,甚至会随军出征。会杀人,亦会为人所杀!”
  顿了顿,他和声说道:“本王给你抽身离去之机。午后无事。尔等回房休憩也好,结伴去洛阳城走走也罢,自行安排。明日卯初,愿继续留在本王府上者,仍在此集结。不愿刀口舔血,想安安分分过活者,本王亦不拦阻。待本王明日走后,自账房支取钱银,回返汴梁罢。”
  也不知他们心中作何念想,至少经过十多天整训,他们在队列中已能做到鸦雀无声,面无表情。
  “散罢。”
  赵不尤挥手令他们离开,补充了一句:“迄今为止,本王尚且不知尔等姓名,更懒得理会。所以,愿走则走,莫怕本王秋后算账。”
  翌日凌晨,赵不尤推开房门,韩常迎上来叉手说道:“一切如衙内吩咐,未有只言片语逼迫,反倒是屡有劝退……尚余二十七人。”
  大雪已停,有地上的积雪映照,应当能勉强赶路。赵不尤走到队前,淡淡说道:“三列,队形不乱,天黑前到伊阳。”
  “萧峰,你留在家中。”
  到得下午,入夜前队伍抵达鸣皋镇伊川书院,先行回返的翟兴与其弟翟进已在门外等候多时。
  鸣皋镇伊川书院本是文彦博的农庄。元丰五年(1082年),文彦博在此构堂立院,赠与程颐著书讲学。崇宁二年(1103年),范致虚奏劾“程颐为邪说”,徽宗诏令“河南府尽逐学徒”,二程之学皆遭禁毁,伊川书院亦被废弃。前段时日,赵不尤传话令翟兴买了下来,加以整饬,如今已堪敷用。
  翟氏宗庙在距此七八里外的大莘店,伊川书院兴盛之时,翟兴翟进自是不敢在此造次,如今读书人皆已远离,两人如何行事,朝廷常设的监镇官亦不敢多望半眼。
  天色尚明,翟兴翟进的伴当帮闲巡弋周遭,确保闲杂人等远离书院,站在书院殿前,赵不尤望着满面尘霜的众人,沉声说道:“入我手下听用,尚有最后一事要做。”
  “月余前,西军自汴梁返乡,军中纪律有好有坏,少不了会有人私自离队,祸乱乡里,行打家劫舍之举。本王令人一路尾随,活捉数十。”
  顿了顿,赵不尤抬臂点向身后殿舍:“如今他们皆在这间大殿之内……放心,皆是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之辈。本王特意将他们留下,为尔等练胆……”
  话说至此,平素里不管圄于尊卑、见识,至少在赵不尤面前不敢吱声的农家子们,在齐整的队列中,终于面面相觑,左右顾盼,继而微微鼓噪出声。
  赵不尤止住了正欲呵斥的韩常,默不作声等他们消化听到的话语。
  殿内的确是擒来的西军乱兵。十多万大军,在两浙破家灭门无算,自上而下狠是发了一笔横财。征伐辽国期间,却损兵折将,寸功未建,只是在赵不尤身后交接关防,赵楷心念燕地,对纪律又勒令甚严,他们便没了意外之财。历经两浙富庶之后,圜丘正祭那些许赏赍,岂能再合这些骄兵悍将之贪欲?汴梁至潼关一路,西军不知留下了多少斑斑血泪。赵不尤让王伦、翟兴翟进召集好手,一路在官道左近的村庄中设伏,自投罗网的乱兵中,仅落单之人,斩杀便有上百!劫掠中仍能保存建制的,他们也不敢沾惹。
  西军乱兵属实该死,可眼前的农家子们,十多天前尚是首善之地安安分分的农夫,鸡豚或许敢杀,与人争斗拿木楸挥舞几下,便是远近不敢惹的泼赖。虽说日常训练中有兵刃使用,也以人为假想,可短短几日后,便要杀人来练胆,谁敢?!
  无人怀疑赵不尤话语真假,冰冷的冬日黄昏里,粗重的白气自众人口鼻呼出,场间气氛一时紧张。
  韩常终于忍受不住,他直接点名:“屠夫,你先!”说完直接转身向赵不尤叉手行礼:“衙内,屠夫唤名陈大郎,庄子里的猪羊多由他杀,向来有些胆气。”
  “莫要强求!”
  一声呵斥后,赵不尤偏头望向排前走了半步的汉子。只见他个矮却紧实,黝黑的圆脸上青黑色胡茬顶将出来,嘴唇青白,脖颈甚短,却也能看出不时在吞咽甚么。也只等他走了半步,赵不尤便冷声说道:“未杀人之前,仍可回返汴梁,本王仍不与你计较!”
  此言既出,屠夫正迟疑着抬出的右脚,登时停滞下来。
  韩常再不敢出声,场间再度陷入沉寂。屠夫提着半只脚,却不敢进亦不敢退,一时无措至极。
  便在如此氛围之中,翟兴身旁一条壮汉轻声嗤笑,嘟囔道:“不敢杀人,要这等厮鸟何用,王爷有事交予俺们便是,白费力气调教……”
  屠夫闻言,陡然闷喝出声,跌跌撞撞前冲,在殿门前拾起一把短刃,撞入了正殿紧闭的大门。轰隆声中,几十名西军装扮之人被捆绑了手脚嘴唇,躺在地上先贤神像下的情形便入得眼中。
  他们也听到了外间言语,望见屠夫进来,蜷曲着身子滚走躲避,可他们已挨饿受冻多日,又被捆了手脚,怎能躲得了一口恶气在胸的屠夫?很快便被爬在地上的屠夫拽到一人,闷哼声中被屠夫压在身下,随后屠夫手中的短刃便刺入了那人身上,拔起后,短刃再度落下……反复不停……
  事实上屠夫擅长杀猪,第一刀便刺入了那人颈项,眼见是活不成了,他却毫无自知,魔怔般刺个不停,几乎将那人的脑袋生生刺掉!
  韩常瞥了赵不尤一眼,快步入殿,伸掌夺走屠夫手中匕首,抓住衣领将满身是血的屠夫拖出来,扔在了雪地中。随后他手持血刃,双眼泛红望向众人,喝道:“还有谁!”
  也不知是屠夫的榜样力量,抑或是被韩常惊吓,片刻后便有第二人自队伍后方走出,殿门前各种兵刃扔了满地,他捡起一杆长枪,几番攒刺杀掉一人,回身入列时脸色苍白,步态却仍齐整。韩常令他去屠夫那边后,低头向赵不尤解释:“此人姓王,也叫大郎。因长得又高又瘦,如衙内吩咐,小人为他起了个诨号——‘竹竿’。”
  当初在庄子里初选三十多人,唤名大郎二郎五郎六郎的竟然过半,赵不尤听说后,让韩常为他们另起名号,随后便有了‘屠夫’、‘竹竿’之类的诨名。只是现在看来,‘竹竿’高则高矣,胖瘦却不够妥帖,想必是这段时间日日苦练,加上大鱼大肉之功。
  韩常望了一眼第三个走向大殿之人,说道:“衙内,此人唤名王平,较竹竿还高,初见时虚胖无比,庄户人说他见酒便走不动路,且极其能饮,无人敢请他吃酒……小人为他起名‘酒鬼’。”
  ……
  农家子们次第入殿、杀人、出殿,翟兴翟进的伴当将死人一个个拖出,扔至殿后……到得第七人时,天色已黯淡下来,一支支火把被点燃,将院落、大殿映照的灯火通明。
  事情仍在继续,第二十三人入内时,韩常解说道:“此人叫杜二郎,听说喜好进学,家中却无钱财支撑,孩童时经常跑去邻村的学堂偷听,小人为他起名‘书生’……”
  说话间,书生已持了杆长枪入内,赵不尤脸色一变,推开韩常径直往殿内奔去!
  这些西军乱兵,却也不是闭目等死的待宰鸡豚,虽说多日受虐,浑身无力,可多年的厮杀经验仍在,其中有一人竟然行险让先前那人砍断了手上绑绳!须知这些庄户汉之前从未杀过人,挥刀舞枪之际已将前几日的粗略训练全然忘却,许多人甚至是闭着眼睛在杀人!可即便如此,那人能将缚在背后的双手凑至刀刃,且逃脱性命,仍让人不得不心生佩服!
  书生持枪入内时,那人已悄悄解开了脚上绑绳,甚至还替身侧一人解开了绳索,书生持枪刺向旁人,两人目光一换,靠在神像下的身躯陡然发难,一人抓向长枪,另一人则向书生扑去!
  事发突然,大殿外所有人皆无准备,书生面对变故却应对极佳,他当即舍枪,抬臂对向扑来那人,闷哼声中,借力向殿门退去。此时赵不尤也已闯入殿中,长枪刺来,他险之又险挥臂荡开,旋即将书生扯出殿门……到得此时,翟家父子、韩常等人已持了兵刃守至门外。
  “莫入!”
  赵不尤喝令众人停下,揉着被长枪打得生疼的小臂,目光炯炯,望向殿中。
  殿内尚余六个活人,空手之人在急急忙忙为同袍解开绑绳,持枪那人戒备着殿门,他腾出手拽掉口中破布,死死盯着赵不尤,惨笑说道:“敢问可是宛平郡王当面?”
  “正是。”赵不尤沉声点头。
  “咳咳……”那人显然是在拖延时间,“十天了,还是二十天?小人乃永兴军路十三将杨世保,见过郡王大人。”
  赵不尤讥讽说道:“永兴军路十三将?一营正将,沦为兵匪!普通百姓家中才有几个钱银,值当你亲自出手劫掠?”
  翟兴显然对他印象颇深,这时轻声说道:“王爷,此人是在任店擒获的,当时大军已过任店,他却带了两人趁夜回返,跳入一家民户,对家中女娘欲行不轨。俺带人拿他,却被他白日留下的伴当打了个埋伏,险些遭难,幸好有牛皋兄弟神勇,这才杀了余人,将他制服。”
  “牛皋?”
  赵不尤偏头望去,顺着翟兴目光望去,正是先前出言激劝屠夫那人。眼见赵不尤望来,牛皋咧嘴一笑:“见过王爷。”
  赵不尤点了点头,再度望向殿内。此时殿内残存的乱军已挣开束缚,聚在杨世保身边,有拿石块瓦罐,甚至还有三人直接取了近处火把,拿在手中当做武器。便是苦捱多日,他们身上仍有厉杀之气,一个个眼中透着绿光,恶狠狠盯向这边。
  “郡王爷是在练兵?”情知难得幸免,杨世保抱着万一,恳切求道,“小人时不时也会入夏国打谷草,让新卒开眼见血。咳咳……郡王爷,可否讨个商量……俺们皆是百战余生老卒,厮杀本事不弱旁人,愿从此将命卖给王爷,只求能活下来。”
  “活下来?”
  赵不尤哼了一声:“活下来再去劫掠奸淫百姓?”
  言罢,他再不愿与对方多费口舌,转头下令:“元吉,你带余下未动手几人入内,能否将他们斩杀?”
  韩常当即叉手:“定不辱命!”
  据韩常所言,十多天里,他们也只是拿木棍当长枪来练。随后他便与余下四人各自拿起长枪列队。书生稍作迟疑,再度拿起一杆长枪入队,韩常便将六人列为三三两排,韩常位处前排正中,第二排则微微散开,随后他们深吸口气,肃容入殿。
  “牛皋,你去帮他们掠阵,莫要伤到一人。”
  随着赵不尤的轻声嘱咐,牛皋愣神刹那,忙不迭应诺:“王爷只管放心!”
  眼见赵不尤对牛皋手中的兵刃颇有兴趣,翟兴笑着解释道:“牛皋兄弟本是山中猎户,也会砍树烧炭,他生有神力,俺为他打了这双铁锏,分量极重。”
  “你与他是如何相识的?”赵不尤问道。
  翟兴解释道:“他是鲁山人,前些年却在汝州当了弓手,距此不过百十里地,以前也只听说过名号。此番王爷交待之事,对手乃西军悍卒,俺心中不把稳,便邀他过来,他也给俺薄面,出了死力。”
  两人几句言语,殿内的厮杀便已结束。杨世保等人已是油尽灯枯,方才的抵抗也只是回光返照罢了,韩常几声喊“刺”之后,一个个血洞便出现在对方身上,对方反击,韩常的大枪也能将众人遮护周全。牛皋最终也是在旁边看看,并未出手。
  看了一眼杨世保满脸不干的尸体,赵不尤转身向一间房舍走去。
  “都去洗洗,今晚酒肉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