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婚 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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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甲的书生 更新:2022-04-19 11:15 字数:3402
曲终人散。
灯火辉煌的矾楼门外,无数身着常服的文人儒士在互相拱手辞别,也会寒暄几句,随后便不由自主将谈论的时间拉长,直至门口候着的车马被人催促,这才不得不意犹未尽的散去。
这场花魁盛宴呈现出来的结果,可能令某些人失望——不得不说,第二曲《衩头凤》出来时,太子已然绝望,而随着赵元奴一展歌喉,《临江仙》贯入耳中,听了几句后,太子反倒不再看鱼,专心致志去窗前观看表演了!原本他心中对出出谋划策的李邦彦、求词的吕本中、作仲裁的袁绹……等人心中的恼怒竟也淡了许多——差距大到一定程度,绝望不会再有,反倒是麻木与释然了。但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场无与伦比的饕餮盛筵。回去后不会睡觉,要记在文集与笔记中。能够适逢其会,足以炫耀一生了。
一行行队伍,一盏盏灯笼,离开矾楼,离开夜市,随后散入汴梁城的街街巷巷,唤响了此起彼伏的犬吠乌啼。
回家的路上,赵士起屡屡审视身侧的儿子,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最终归于一句叹息。
“奢费了……”
赵士起营商多年,习惯了计算折耗,计算得失。在赵士起看来,今晚楼中女娘表演的词曲,随便一首,皆可拿出来,留至上元去争花魁,且成算极大。
酒楼正店与正经的青楼妓馆不同,更贵,多走高端路线,谈词论曲之类的,极少涉及其余。而若想令客人买单,则须捧红女娘,这件事没有别的办法,全凭好词,花魁大赛又是最好的宣传场所,放在那时最为适宜。只要争得一次花魁,三五年内那位女娘便无需多费心思。
这一晚,能换来三五个花魁的好词,泼水一般扔掉,如今唯有赵元奴得花魁之名,怎能不令赵士起心疼。
这感慨声铜臭味逼人,可赵不尤身为人子,不能胡乱说话。于是抖了抖马缰,与他并行,低声问道:“爹,你说迄今为止,官家设计要杀儿子,有过几遭?”
不等对方回答,赵不尤举了举手指:“两次,皆是刘延庆之子。皆未成事。爹爹猜他还会再来么?”
赵士起回头望了一眼队伍后方那顶青轿,李师师坐于其间,一时犹豫。
如今看来,官家对李师师,不比常人。身为人主,他不顾身份,屡行暗刺勾当,虽说两次皆灰头土脸,可谁能保证没有下一次。
“所以儿要增加自身的分量,令他心生忌惮。”
越过赵士起,赵不尤偏头望向右方灯火中的皇城,皇城深处,赵佶在里边应该尚未入睡,只怕他听了矾楼情形,睡也睡不着。
赵不尤嘴角微勾,说道:“燕地之功,爹爹给要来了郡王,可在儿子看来,这郡王名号,不如今晚。爹爹信不信,明日之后,儿在大宋的声名,会比文坛盟主吕本中更要响亮?到得那时,他还能轻易动手么?”
马蹄哒哒,敲响深夜的街巷。赵士起思付片刻,问道:“你之前便想到这些,所以才殚精竭虑写出这几曲词?”
却是已经赞同了赵不尤的话,再不心疼这几曲词了。
“不难的,何须殚精竭虑。”赵不尤微微一笑,转移了话题,“爹爹,你也不关心儿子这晚做了什么?”
赵士起微微皱眉:“怎么?使得钱多了?不妨事。”
呃……不就是借口要了二百两银子嘛,一顿饭钱也不足,你倒是还记得……赵不尤不满说道:“没使钱,儿约了女娘子在潘楼用饭,王掌柜未有收钱。”
“喔。”赵士起点头,旋即急遽扭头,“啊?!”
赵不尤轻描淡写说道:“所以要烦劳爹爹遣人草贴问卜了,至于求婚贴,倒是不用麻烦爹爹,儿已经替爹爹送了。”
赵士起差点自马上跌落,提声喝问:“你说甚么!”
已经到了家门口,赵不尤翻身下马,将马缰递给迎上来的门房,从容说道:“庚帖问卜这种事吧,爹要选好人,要是他敢说半点不好,儿怕忍不住会将他揍死。”
“逆子!你莫走,来正院我与你娘有话问你!”
……
时间确实很晚了,举世闻名的不夜城汴梁,距离夜市远了,便能感觉到喧嚣辉煌落幕的黯淡与清冷。
内城东北隅的昭庆坊,左府。
此处府邸,原是国初李文正公所有,向来有园亭别墅之美,当年文正公致仕,欲效仿白乐天洛中九老故事,在家中召人集会,适逢王小波、李顺起事,这才作罢。随后历经百年修缮、重建,不仅未有衰败,反倒愈发古色古香。闲庭深院,雕梁画栋,沉淀着书香与清贵。赵楷能将此院送予左企弓,委实费了些心思。得亏是他,换作旁人,这样的院子百万贯买到绝无可能。
左家的根基尚在燕地,此番赴汴,左企弓亦未将全家带来。
且说,左企弓得男甚晚,共三子四女长大成家,各自早已成家。女儿不提,三个儿子中,长子左泌,在辽国官至棣州刺史;次子左瀛,亡故,只留一女左明月;三子左渊,荫萌授官,尚未正式出仕。
左明月幼年丧父,几乎是左企弓亲自带大的,伯父左泌也多有照看。这次随左企弓来到汴梁的,正是左泌。
左泌尚未睡觉,在府门前将左企弓与左明月迎回后,察觉老父有事要说,便陪同两人一并来到正厅。
秋夜轻凉,左企弓双目微阖,沉默无声,左明月坐于下首,也是低头不语。左泌感觉气氛微妙,稍作思付,笑道:“呵……爹爹,明月是孩儿劝说出门的,她整日在家,也没个人说话,这晚适逢盛会,她回来的虽说有些晚了,可找你同返,也无大错。”
默然片刻,左企弓张开老眼,却是问道:“七哥,你觉得赵不尤此人如何?”
这年月生养困难,便是富贵人家,孩童也会夭折。左泌在家中已然行七,却在男儿中居长。
左泌尚不晓得今夜情形,此时左企弓问得突然,他愣了愣,看了一眼左明月,沉声说道:“孩儿不曾见过此人,多是道听途说,本不该妄加评论,可既然事涉明月,是家事,且是家中私谈,孩儿还是那句话,此人绝非明月良配!”
“你说。”
左企弓平静说道。
事实上,关于左明月与赵不尤之事,左家父子曾经讨论过,且不止一次。
先是赵不尤入了燕京城,数日共事之后,尤其是萧后身后事的措置,左企弓对赵不尤印象极好,有意招婿时,在与左泌的家书中提过几句。赵不尤委婉拒绝后,也就不了了之。
随后赵楷到了,左泌也回到燕京,彼时赵楷见过左明月后,拍着胸脯道好,且大肆宣扬,父子两人骑虎难下。
燕地附官来到汴梁,起初皆安置在都亭驿,接待的礼部官员,从第一日起,便有意无意向众人说起赵不尤之狂妄、之逆悖,李师师之事也被隐晦讲出。原本打算面见赵不尤的,纷纷打消了念头,左家父子相对苦笑,更是不愿见到赵不尤。
稍作打听,白沟河南刘延庆之事,军中能无私下议论?将明月嫁过去,朝不保夕,像入火坑,两人岂能愿意。
原本已成定议之事,此时左企弓再问,显然有所动摇,左泌怎能不据理力争!他也不顾左明月在场,愤愤说道:“有甚么可说的!爹爹,可是今日晋王殿下又与你说了些什么?你莫受他蒙蔽。要我说,这官不做了,宅院退还与他,左右不能让明月推入火坑!”
这便够了,让左明月听到这些话目的已达,左企弓望着气愤交加的儿子,缓缓摇头:“晋王殿下不曾多话,倒是今日花魁盛宴见过赵不尤,让我多了些想法。”
左泌黑着脸不接话,左企弓微微停顿,望向左明月:“明月,大伯说的‘火坑’,你可懂得?”
左明月无声点头。
沉默便说明了一切,左企弓望着低头不语的孙女,抬手制止了想要说话的儿子,叹了口气,说道:“七哥,你听我说。”
“毋庸置疑,大宋比大辽要讲规矩。换而言之,则是哪怕身为官家,亦有掣肘,亦不能为所欲为。”
“先前老夫最怕之事,乃赵不尤与官家仇怨,累及明月。可此人委实不能以常理猜度。如他这般作为的,换作旁人,怕早已尸骨无存。如今你来想想,官家隐忍无奈,还封他为郡王。风言风语作不得真啊……出头的刘使相,死了两个儿子,躲在军营不敢出门。今日老夫在矾楼见他,一言不合,他便当众殴打蔡少傅,蔡少傅忍气吞声,他却如若无事。”
“事实上还真无人敢与他计较……”
“事到如今,谁敢说他是鲁莽无智之人?他甚至对老夫讲,要……“
”骇得老夫一时失神,放他走了……”
老人失神片刻,摆了摆手:“算了,不重要。老夫怀疑,赵不尤,乃至其父定有后手,官家亦讳莫如深,这才不得已隐忍。所以,他的性命大抵是有保障的。”
左泌不满说道:“无论如何,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门亲事,儿仍坚持不可。”
左企弓叹了口气:“以前倒也罢了,互不理会,两厢安好。可今日他在街坊偶遇明月,再不会善罢甘休。此人老夫了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连官家的女娘尚且敢争,孤身一人敢去收复幽燕,遑论明月之事?”
左泌愤然说道:“那是李师师甘愿!我家若不同意,他还能强抢?”
“这便是问题所在了。”老人眸中精光绽放,盯向左明月,郑重说道,“明月,你是如何思量的?虽然老夫方才说了那么多,可你清楚,左家不怕任何人。若你不愿,老夫替你做主!”
“何须再问,明月定然不愿!”左泌脱口而出。
那厢左明月缓缓抬头,轻声说道:“伯父……儿是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