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图穷匕首见
作者:
卸甲的书生 更新:2022-04-19 11:14 字数:3463
不得不说,封宜奴选的曲子正合此景此景。
也不得不承认,苏轼的有几首词着实难唱。譬如那曲《赤壁怀古》,俞文豹便对苏轼说“……须关东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苏轼亦为之绝倒。
错非才情如苏轼,所谓的豪放词,几人敢作?
大家到酒楼青楼,章台折柳,寻的自然是‘青青柳’,好(hào)的自然是“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外、残风晓月’”。
难不成唤来关东大汉,陪酒侍寝?!
呕~~~
所以说,豪放词天然不具传唱度,作者极少。即便作了,不具苏轼之绝世才华,压根流传不开。
这曲《密州出猎》同理,秦楼楚馆,谁人能唱?几人听过!
而封宜奴竟然要唱此曲,怨不得大家先是惊愕,随后喜出望外的放声喝彩。
的确是惊喜且饱含期待的喝彩。不管怎么说,封宜奴身为矾楼行首,绝不会自损声名,她只会胸有成竹才唱此曲。场间诸人,无人与她熟悉到言谈无忌、胡乱哼唱也只当说闹逗趣的地步。
信不信她今日唱得有失水准,明日便会传遍汴梁?
果不其然,那些伴奏的显然事先有过演练,起调的是埙,有篪绕缠,两种乐器共鸣,瞬间有古朴辽阔的感觉扑面而来,继而是鼓声酣畅,嵇琴激昂,秋风萧萧,马壮人劲的会猎场景如在眼前。
赵不尤含笑望去,封宜奴头正颈直,肘展腕空,端坐于古琴之后。
须臾,琴声间入,而封宜奴亦张口开唱。
“老夫聊发少年狂——”
嗓子一开,赵不尤只觉见了鬼了!
这是他第二次与封宜奴来往,她的长相无话可说,性子也好——话说回来,酒楼里的女娘,面对客人,性子都好……封宜奴尤其娇憨,脸皮也够厚。
上次赵楷在这里,封宜奴索要词曲,他婉拒了。
这次封宜奴不请自来,腆着脸入席。
赵不尤每次听到的都是她或委屈、或哀求的婉转声调,熟料她一开嗓,竟是明亮大气,豪迈壮丽!
双十年华的女娘,身料亦属寻常,从哪发出来的声音?
赵不尤想了想,他听过封宜奴唱曲,在上元的花魁大赛上。去年上元,封宜奴唱了贺方回的《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尤为惊艳。传言这曲词是赵楷特意遣人去苏州找贺铸为她求来的,当时的嗓音绝不是眼前这样。
封宜奴继续在唱。
“……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平冈”二字,她刻意断开,“平”字紧衔“卷”字,风卷残云的气势磅礴而出;而“冈”字音调向后延伸,以“平”承前,以“冈”启后,在未有改变词牌的前提下,心裁别出,委实令人耳目为之一新。
却更一扫平日唱曲的哀哀戚戚,将激越振奋展露无遗。
家中是经营酒楼的,每年的上元花魁大赛,赵不尤皆会在场,有时候也会送花篮给欣赏的女娘以及曲子,不是自家酒楼的女娘亦属寻常。印象中从未听过哪位女娘以豪放词参赛,赵不尤可以肯定,以封宜奴今日的唱腔唱功,若放在花魁大赛上,他决计会送花篮给她。
这是足以夺得花魁的唱腔与唱功,她便这么随随便便的在这种场合唱了出来?
耳中听着歌声,赵不尤的嘴角笑意更浓。
封宜奴这家伙出现的突兀,所唱之曲更有红透汴梁的劲头,看来她是真的打算让汴梁人都知道,赵不尤来矾楼饮宴,她封宜奴作陪了。
毋庸置疑,封宜奴出场作陪之事,已足够噱头令汴梁人津津乐道。何况,她又唱了一曲这等绝妙好词。
是赵楷的意思么?
不知何时,封宜奴唱完了曲子,在满堂喝彩中走了回来,她并未落座,只是站在赵不尤身边,伸出纤手,脆生生说道:“拿来!”
“呃……拿来什么?”赵不尤不解问道。
封宜奴理直气壮说道:“当日郓王殿下也在,奴奴记得便是在此间雅舍,你答应过奴奴,要送一曲新词的!”
“有么?”
赵不尤分明记得,他当时只是差点答应,也就是说并未应允。
可封宜奴此言,倒把他从一些流言中摘清了,并且坐实了他与赵楷的亲近。
赵不尤愈发觉得有趣。
“奴奴焉敢诓你。”封宜奴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儿,“你应允奴奴在先,回来后倒避而不见。,前日太学陈博士拿来一曲奇怪的长短句与奴奴商讨,奴奴心想,嚯!你不还账,却写给旁人词曲……虽说奴奴也不知该如何唱……但看起来极妙!”
她将纤手收拢,振了振粉拳:“你既然有心思作那稀奇古怪的词曲,何不用心先还了奴奴欠账?”
赵不尤笑着问道:“所谓图穷匕见,这便是你今日出现,且卖力表演的缘由?”
封宜奴微微仰头,哼道:“还能为何?”
也只是封宜奴,有赵楷护持,方敢在这群皇子宗子面前如此作态。看满堂莺莺燕燕,唤来的皆是矾楼一等一人物,哪个不是掩口而笑,不发一言。
值此之时,她们即便有心相助封宜奴,却也不敢开口的。
身侧的赵不试以为赵不尤为难,笑着出言解围:“封大家,你方才说不尤作了一曲极妙却古怪的长短句,可否说来一听?”
在赵不试看来,封宜奴的确是在强人所难。
汴梁城内能填词者千千万万,可既然是封宜奴出面,所求自然不是寻常词曲。
须知封宜奴几乎是半退隐状态,能确定她上场表演的,唯有每年一度的花魁大赛。
且说,花魁大赛诸州诸县皆有,大多在上元举办,毋庸置疑,以汴梁城水准最高。女娘们参赛皆唱新曲,酒楼的掌柜、妈妈们,每年最重要的事情,便是为当红女娘求一曲新词。一曲绝妙好词在手,花魁不敢妄言,大抵已能占据十大行首一席之地。
而这绝妙好词岂是易得,坊间传闻,汴梁城内的酒楼青楼,已将价格哄抬至万金一曲。据说去年赵楷为了那曲《青玉案》,听闻贺铸在苏州兴建藏书楼,直接令人送去了整车珍本善册,这又岂是用钱银衡量得了?
封宜奴不知进退,若赵不尤为她挤兑,拿出一曲平庸之作,甚至稍微好点的,那也用不到花魁大赛上,足以被人讥讽为不自量力,称之贻笑大方了。
迄今为止,赵不尤传唱之作,也只是那曲不合时宜的《摸鱼儿》,的确极妙,可偶得一曲好词容易,难不成赵不尤真能再作一曲?
所谓文名在外,天下不知凡几,但于词曲一道令人钦佩的,寥寥数人而已。赵不试就学期间亦有文名,自付不弱于赵不尤,且痴长几岁,更有精进。
便是如此,赵不试也自量并无能力为封宜奴作曲。
他却不知,封宜奴只是牢牢记住了赵楷当初所言:但凡是赵不尤所作,定能拿到花魁。这才死缠烂打。
封宜奴望了赵不尤一眼,看到对方并无拦阻之意,心想奴奴大发慈悲,为你留点思考的时间罢。随后便将《山坡羊·潼关怀古》吟了出来。
来不及思量曲调,“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两句话一出,为官以来的场景历历在目,一时之间,赵不试竟然痴了,对耳边的嘈杂议论充耳不闻,遑论再为赵不尤转圜了。
待赵不试回过神来,饭桌上竟已无人在座,一群人将书案围的水泄不通,他向书案走去,陪侍他的那位女娘倒也始终将几分注意放在他的身上,过来迎接,低声说道:“大人,赵宣赞为封大家作了一曲,亦有古怪……可……以奴家微末之观,可谓推陈出新,绝妙!”
赵不试微觉纳罕。
矾楼的女娘,尤其是今日出场的顶尖女娘,词曲一道,其造诣之深毋庸置疑。她们整日将时间耗在词曲上,鉴别能力,较之所谓的才子,不知要高上多少。
这女娘竟然说古怪,还说绝妙,那便定是绝妙了,只是不知其中古怪在何处。
赵不试挤上前去,只见封宜奴笑靥如花,而余者众人各有思索,且都喃喃有词,却也无人高声喧哗,生怕扰到赵不尤。
赵不试望向书案,彼时赵不尤正写下最后一句。
打头来看,却是一曲《破阵子》。赵不试默读完上半阙,过片时发现了方才女娘所言古怪之处,他未有理会,一气将词读完,这才吐出一口气息,喊道:“好词!”
正所谓《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且说寻常人填词,自有道理可循。譬如说这词牌《破阵子》,上下两阕,一般情况下是截然不同的,之前的词曲也都是这样。下阙要求既与上阙有关,更要“换意”,宛如“岭断云连”。而这曲词,下阙紧衔上阙,一气呵成,将沙场征战之急,将军临阵之勇,栩栩如生,现在眼前。
这便是“古怪”二字的来由。那女娘说“推陈出新”,足以证明她的眼力与学识了。
赵不试再度诵读了这曲词,此番倒是吟诵出了声,随后闭目想了片刻,再睁开眼睛时,喟叹说道:“若无燕地大功,不尤你是断断作不出此曲的。两者相辅相成,足以令你名垂青史。”
“只是最后这句‘可怜白发生’,意味隽永,却不合你的年齿。值此国事艰难之际,我辈当迎难而上,以报家国。”
赵不尤莞尔一笑,眼看着封宜奴喜滋滋的收走墨迹未干的宣纸,心中却是在想提笔前封宜奴的悄悄话。
——赵不试乃太子之人。
娇则娇矣,谁说这封宜奴“憨”?能在青楼打滚多年的女娘,哪个不是七窍玲珑?
太子的人宴请赵不尤,这才是封宜奴出现的缘由。索要词曲?借口而已,赵不尤写不出来,她也会不情不愿同意将债务延期。
至于说得了一曲《破阵子》,大抵只是意外之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