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封宜奴
作者:卸甲的书生      更新:2022-04-19 11:14      字数:2841
  到得矾楼,赵不试与赵不凡竟然在楼前迎接,两人望见赵构,愕然之余,倒也未失礼数。赵构满腹心思,无心应对,赵不尤便接了过来,拱手行礼,笑着连称不敢,劳动两位哥哥迎接。如此谦让了一番,四人便相携入楼。约定的时辰未至,据说尚有赵不群、赵不藏、赵不怠等几位同辈宗族子弟,他们尚未过来,四人也不再等,留下门前的元随引领即可。
  几盏闲茶入喉,赴宴的宗族子弟便到全了,移坐饭桌后,自然是赵构位居上首,他不大说话,赵不凡张罗着为他点了一位女娘。这女娘声名不显,却出落的亭亭玉立,我见犹怜,眉目间尚显青涩,想来是矾楼正在培养的行首级人物。
  余者众人各有相识,看也不看名牌,张口便来。到得赵不尤,他正欲让侍诏随意安排一位,莺莺燕燕正在入门的女娘后方悍然挤进一人。
  这间雅舍极其轩敞,茶台、书案、饭桌,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处奏唱所在,琴筝俱全、笙箫埙篪在列。可再大,门口至饭桌也不过数十步远近。
  这女娘初进门时,裙裾生风;几步之后,便是分花拂柳;到得赵不尤面前,已然弱不迎风……只见她盈盈施礼,委屈说道:“赵制机,奴奴作陪,可好?”
  老实说,原本雅舍内的氛围挺好,都是不出五服的袒免亲,即便有赵构在场,众人经过初时的惊愕,便各自将心思压下。几句话后,尤其是经过点花牌时互相打趣,气氛已慢慢变得热络。可自打这女娘入门,场间落针可闻,众人无不将目光在赵不尤与女娘脸上打转。便是那赵构,也是张大了嘴巴,手中举着果子,许久未送到嘴边。
  赵不尤抚额哀叹,反问道:“封大家,你莫坏我兴致,可好?”
  来人正是封宜奴。
  身居汴梁,谁人不知封宜奴乃赵楷禁脔,她虽身处矾楼,可除了登台表演,饮宴酒席,何曾出场陪侍过任何人?
  有心思诡秘者,已然在想,难不成赵不尤还嫌与赵佶家结怨不深?抢走了官家女娘,还要抢赵楷的?
  封宜奴似无所觉,起身往赵不尤身侧落座。赵不尤抬手将椅子拨拉一旁,正色说道:“你要什么,我给。”
  封宜奴愣在当场,眨眼间泫然欲泣,纤手指向玫瑰椅:“奴奴要那把椅子……”
  简直了……
  可要不怎么说女子能占便宜呢?尤其是封宜奴这般绝世佳人。对面那唤名赵不怠的,介绍时说是忠翊郎、河内县酒监,也不知出于何等心思,眼见两人僵持,笑着劝说:“幸得封大家青睐,不尤你何不速速请人落座。”
  赵不尤抬眼望去,赵不怠圆圆的胖脸笑得憨厚,细眼几乎不见。
  封宜奴趁势屈膝,向周围福了一福,算作谢过众人,然后极为敏捷抢坐在椅子上,这才双手拉着椅靠,笑嘻嘻往饭桌移去。
  赵不尤看在眼里,忍俊不禁,也就不再拦阻,笑着问道:“至于么?”封宜奴横他一眼,未有理会。
  之后封宜奴再没闹出甚么幺蛾子,至于眼看着旁人与身侧的女娘共筷喂食,嬉戏打闹,而他身侧的封宜奴至多是拿了公筷为他夹过一次菜,偶尔添了几次酒,赵不尤已然足够满意。
  尚有侍诏盛汤添酒不是?
  毕竟算是半个嫂嫂对不?
  期间自然免不了女娘们的才艺表演。燕地之事,旁人问起,赵不尤也讲了一些。他询问赵不试的为官经历,赵不试亦直言相陈。
  “为官之道,在德在威。政和七年我在泾州,轻徭薄赋,克己奉公,诸曹却欺我年少,阴奉阳违,屡屡作梗,我强行忍耐。后来泾州地龙翻身,我令大开义仓,赈济灾民,户曹参军伍合发售米粮时却减量克扣,我将其明正典刑,这才令诸曹畏服,上令下通。”
  “与西夏战事延绵,当地民风剽悍,可你若行正做直,百姓终究是大宋子民,何惧之有。”
  “重合元年,整个秦凤路大震,生灵凋丧,童贯却派兵强行征调义仓粮草,我上书弹劾与他,遂被贬谪。”
  赵不试愤然说道:“我知道童贯深得帝心,朝中奥援极多,可我若不奋力争取,那些饥民流民谁人理会?当时泾州已家家恸哭,户户白幡,我难道眼睁睁看着治下子民再饿死无数?”
  “朝廷上下皆在吹捧丰亨豫大,可他们何曾看过州郡有无数家户,合穿一条棉裤?西北苦寒,冬日里若一人出门,余者皆挤在家中草堆取暖……如此境况,再遇大震,童贯他抢夺义仓,不是生生将百姓往死里逼么!”
  “结果呢?”赵不尤沉默片刻,问道,“朝廷可有救济?”
  赵不试脸现凄然,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却未有回应。
  赵不尤无声陪饮一盏酒,转移了话题:“方腊作乱,西路杀至泾县后,为你所阻,再不得寸进……为何那么多大州大城拦不住,而你却以区区一县小城,得救生民无数?”
  赵不试目光炯炯,盯着赵不尤问道:“不尤,若我说各州各官佐,免去七成,或有冤屈,免去五成,则定是天下生民之福,你可相信?”
  赵不尤点了点头,面无表情道:“七成我也信。”
  赵不试恨声说道:“一群乌合之众,兵甲不全,以木棍竹竿为刃,乱糟糟一哄而上,便能攻克几十个州县,残害数百万丁口。何时征战变得如此儿戏?还不是那些守臣色厉内荏,只知横征暴敛,媚上欺下,叛军未至则闻风丧胆,弃城而逃所致?”
  “遍数诸州县,被破城的,有几个是应战后失利的?”
  “老实说,为官泾州确实对我有所帮助,至少见惯了征伐,激发了胆气。”
  “当时我在泾县,平素为官尚算廉洁尽心,民心在我。听闻乱军即至,我亲身南下哨探,远观乱军成色后,便笃定泾县可守。”
  “无需精兵悍将,无需兵甲充足,只要守,便能守住。”
  “事实证明,我终究凭籍城内几百厢军,数千民壮,手持锄头铁镐,便保住了泾县不失,乱贼再不得北上。”
  他苦笑说道:“当然,几万贼匪团团围困,泾县城小壕浅,武备乏缺,我也无力再做更多,更差点坚持不住。事实上,若无江南东路第十将徐徽言援救,大抵我便与许多江南吏员一般,为乱贼所杀,剥皮点灯了。”
  “已然足够了。”赵不尤一声叹息,与他碰了杯酒,无话可说。
  史书上寥寥几句,将方腊定义为正面人物,可在他的祸乱下,两浙几百人丧命,尸体挂在道旁树上,一眼望不到边际。其中惨状,谁人会提?
  朝廷邸报上两浙路赤、畿、望、紧诸县,降级者不知凡几,甚至有五六千户的上县,直接降级为不满千户的中下县,这些百姓何在?
  方腊之乱,去年才平,两浙的百姓仍在祭奠亲人、舔舐伤口,汴梁城内的歌舞,几时停过?
  “不提这些糟心事了。再说了,些许经历,在你面前提及,简直贻笑大方。皇族之内,谁敢与你比功、比勋?你燕地一行,简直堪称奇迹!士㒟叔送你‘皇族麟子’手书,为兄心服口服。”
  不等赵不尤谦让,赵不试振了振精神,端起一盏酒,回敬赵不尤:“今日约你饮酒,是为致谢。”
  赵不尤轻轻扬眉,问道:“此话怎讲?”
  赵不试毫不矫揉造作,直接笑着说道:“此间众人,有一个算一个,更多的没来,皆是皇族子弟,燕云授功、朝廷正祭在即,哪一个不会因此而沐浴恩典?差遣不升,散官可提;散官不授,至不济也会有赏赐落下。我如今刚调任唐州通判,从六品奉直郎的散官却指望提上一阶。我若得到升迁,牧守一方,总比那些贪官污吏要好上许多。”
  他顿了顿,回头望向众人,扬声说道:“此酒我等共饮,为燕京贺、为大宋贺,为不尤贺!”
  赵不尤笑着端盏,与众人碰了一记。
  彼时已有数位女娘表演在前,封宜奴也随着干了一盏酒,随后她以手微拭唇角,盈盈起身。
  “既如此,奴奴也为你唱一曲东坡居士的《密州出猎》,以为敬贺。”
  此言一出,场间静默片刻,转瞬满堂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