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延迟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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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甲的书生 更新:2022-04-19 11:14 字数:2888
洛阳至汴梁,六驿四百五十里,快马一日一夕可达。当然,背后得有驿站递铺全力支应。换作普通人,途中并不耽搁,天晴路畅,也得三四日光景。
昨夜雨歇,午后伊阳大豪翟氏兄弟竟然到了,算算日子,翟琮翟亮离开不过五日,期间更连日阴雨……赶得这么急,辛苦劳顿自不必多言。面对风尘仆仆却又精神昂奋的众人,赵不尤稍稍应酬了一阵,便将事情推给父亲与舅舅,走出了府门。
李宝几人被留在家学习,翟家兄弟刚回来需要休息,汴梁城尚属安定,真不用时时刻刻令人跟随。
仿佛天经地义,赵构大摇大摆,跟在身侧同行。
“不尤哥,你回来亦有十余日了,为何不好出门?”
这几日陪着赵不尤在家,赵构也觉憋闷,他笑得古怪,语调促狭:“若小弟是你,在燕地立下不世之功,只会呼朋唤友夜夜畅饮,酒楼里的女娘,怕恨不得倒贴与你……你镇日在家,岂非锦衣夜行?”
“呼朋唤友?我朋友不多。”赵不尤游目四顾,望着道旁行人店铺,漫不经心说道,“九哥,你可曾读过钱希白的《南部新书》?”
钱希白晓得,吴越王后裔,真宗朝大臣,但他的书却未翻看。
赵构摇了摇头,不解其意。
赵不尤笑着说:“其中有一段,说的是‘乾符二年,崔沆放崔瀣榜,谈者称‘座主门生;沆瀣一气’。’”
“如今的汴梁城,官家左右,朝堂上下,皆蝇营狗苟之辈,沆瀣一气。可入我眼者寥寥,几近于无。你让我从何呼朋唤友?于这等人面前显耀,我只会恶心。”
“城内并无可交之人。若无事,你也在家多读书习武罢,来我家中也可,左右不多你一张嘴用饭。”
当初在燕地拼命,赵不尤曾暗自决定,回来后再不耗神,只管勾栏听曲,偎红倚翠。事实上这种事,有人相伴醉意熏熏才来得痛快。他本就交游不广,这段历史中,能记下名字且有兴趣见上一面的人极少,譬如说宗泽编管镇江,李纲被贬沙县,现如今的汴梁城内,他几乎不愿拿正眼看任何人。
赵构嘿嘿一笑,心想沆瀣一气中,崔沆定是指的当今官家。他虽觉有理,却也不好接话。
且说这日早间,赵不凡令人送来一幅大字,正是赵士㒟所书“皇族麟子”,赵不尤笑笑接了过来,那人又道赵不凡约他下午矾楼饮宴。与会者皆是皇族中人,外放为官多年的赵不试亦在其列。
赵不试要比赵不尤年长数岁,两人交际极少,可赵不尤隐约听过,原本赵士㒟多次夸耀的“皇族麟子”正是赵不试。
这便有趣了。
特意向父亲打听了赵不试的注色经历,老实说,赵不尤对这场宴席,有了些许期待。
赵不试政和年间已声名鹊起,在太学中,与李若水、邓肃,号称“太学三义”。政和七年,释褐为官。通判泾州,代泾州知州事时,上书弹劾童贯,被贬;而后知泾县事,适逢方腊作乱,被围城多月,却力保不失;现如今是唐州通判。
俨然允文允武,有胆有谋。
皇族里竟还有如此俊才?原本的靖康中,落的是何下场?
燕地一行来去匆匆,赵不尤对当今天下殊无了解。赵不试为官多地,经历丰富,赵不尤委实有些兴致与他交谈一番。
距离约定的时辰尚早。午后天色晴好,阳光恬美,赵不尤索性信步而行,与赵构在繁闹的街市中一边游走一边闲聊。
倒也真有些话要与他讲。
街道上人流如织,走到宣德门外,遇到几辆健骡挽拽的太平车子在人流中辚辚南行,车上置放木笼,笼中赫然是狼、豹、獾、狐之类的野兽,有几名孩童远远跟着车队围观,胆大的捡起石块向笼中丢去,惹得野兽龇牙咧嘴,随车的健仆也作势欲打,那孩童们哄笑着四散而逃。
赵不尤看了几眼,问道:“今日相国寺开市?”
赵构点头应是。
相国寺每月五次开市,售卖的东西应有尽有,珍禽奇兽亦在其中。驻步望着渐行渐远的车队,赵不尤复又问道:“九哥,你以为人与禽兽差异何在?”
赵构笑着说:“孟子曰:在仁,在义。”
赵不尤瞥他一眼,举步前行,边走边说。
“以前有人告诉我,人与禽兽之别,在于是否会使用器物。后来我知道,乌鸦会用石头喝水,猴子会用木棍挖蚂蚁吃。”
“所以,并不对。”
赵构似懂非懂,却并未发问,只是凝耳细听。
赵不尤继续道:“在我看来,人与动物本质上,并无差异。差异则在于,人能控制本能,故而成人、成贤、成圣。”
“保全性命是本能,可有人舍生取义。”
“捕猎进食是本能,但有人宁可饿死,不食嗟来之食。”
“生而为人,便要与禽兽不同,抑止暴虐,收敛爪牙,奉行人世间的律法道德,不该效仿豺狼虎豹,为所欲为。”
“九哥,我讲的,你懂吗?”
不得不说,赵构极其聪慧,言语至此,他大抵已然明白赵不尤要说什么,脸色灰败,无声点头。
赵不尤声音不高,语调平稳,其中却蕴含着极其坚定的力量。他直呼其名:“赵构,你出身尊贵,不缺钱银,对女色而言,你情我愿之事无可指责。可我在燕地期间,听闻康王府又有婢女惨死……原本这事与我无关,这世间不平事比比皆是,我管不过来,也懒得理会。“
”可既然你与我往来,这种事能被我听到、看到,我便觉得恶心!“
“极其恶心。”
”日后你若再肆意妄为,除非你我永不相见,否则,我让你拿命偿还!”
秋日的汴梁大街,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有士人在谈笑风生,有巡铺在吆五喝六,有商户在吟叫百端,有小儿在哭啼打闹……人世间的烟火气扑面而来,温煦和暖,而赵构却只觉浑身发寒,乃至于冷汗津津透重衣,唯有不住点头应诺。
话说到这里,便也够了。赵不尤声音放缓,循循善诱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是一件荡心悦目之事,却被你搞得人神共愤,着实令人不齿。”
“九哥,我且问你,大宋立国以来,最得女娘欢心者,你以为是谁?”
赵构不假思索,直接答道:“柳七。”
赵不尤闻言微滞,他本属意苏轼,不过赵构说是柳永,亦无不可。遂继续问道:“他为何能得女娘欢心?”
赵构撇了撇嘴:“填得好词,女娘们得一曲,则可声名远扬,怎不招人喜爱。”
赵不尤望他一眼,道:“有理。填词为因,女娘们喜爱为果。”
“方才我与你讲,人与禽兽,本质并无差异。禽兽中爪牙锋利者、羽毛艳美者、声调婉转者,可得雌兽。生而为人,同样得打磨爪牙、修饰羽毛、习练声调……是为苦读经义、吟诗填词、习字作画、打熬武艺……若能有一技之长,女娘们自然慕名而来,再无需使出恶心手段,为人唾骂。“
“你贵为皇子,又聪颖过人、博闻强记,甚至天生神力……昊天上帝所赐与你,足以令天下人无不眼红耳热!“
”有此禀赋,你为何不能稍忍几年,静心习文练武。不喜诗词,那便读经义、作文章,练字作画也好,至不济亦能凭武力扬名……届时,何愁女娘们不纷至沓来?”
“虽说前几年需用心学习,可之后所得,将远超你所付出。”
“我称之为延迟满足。”
“还是那句话,生而为人,要学会控制本能,抑止心中恶念,莫再随心所欲。你贵为皇子,大抵极少人奈何得了,可恶臭名声传出,无人愿与你来往,你心中不觉难堪?”
“罕见之物,为珍奇;难成之事,显英豪。你好色,我不评判,但要得之有道。”
“这些话我只讲一遍,你要细细思量,日后行事慎之切切。”
若有旁人在场,要给赵构颜面,所以赵不尤特意提早出门,不带一名随从。这段时日,赵构在他面前,乖巧听话。可对于旁人呢?汴梁人背后提及赵构,谁不说他暴虐好色,一脸厌弃?
也是看在他乖巧听话,赵不尤颇是费了一番口舌,若他毫不理会,我行我素,日后总会有个说法。
矾楼在望,赵不尤收声不言,而赵构若有所思,约莫是听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