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诧异的是，不仅胡闳休未走，另一位绿袍官员也在。赵不尤望了望对方，那人笑得和善，摊手道：“本官不曾开罪于你。”
  赵不尤望向胡闳休，胡闳休略显烦躁介绍说：“陈博士，陈去非与义，简斋先生……对不住陈大人，学生并非对你不敬。”
  陈与义笑着摆手，示意无妨。
  赵不尤连忙笑着见礼：“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他语调热忱，笑容温暖，简直与方才讥讽秦桧时判若两人！一时间，陈与义也微微失神。
  赵不尤并非客套，他的确久闻陈与义大名，当然，是这一世的赵不尤久闻。
  陈与义，字去非，号简斋，洛中八俊之“诗俊”。他出身名门，乃陈希亮之后，家人中最知名者乃其叔祖陈季常，苏轼一首“龙邱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的《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诗》，不止让“河东狮吼”一词脍炙人口，更令陈家声名再上层楼。
  也不知苏轼是否在报复当年为陈希亮僚属时生受的闲气……
  回到眼前，陈与义却并非凭籍先祖余荫，其人“为儿时已能作文，致名誉，流辈敛衽，莫敢与抗”，他的《和张规臣水墨梅五绝》，徽宗读后亦赞口不绝。
  其中“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之句，深得水墨精妙。
  陈与义政和三年中上舍甲科进士，充开德府教授，期间兜兜转转，十年后的这年七月才来到太学，为太学博士。赵不尤虽久闻其名，却也是初次晤面。
  “不知陈大人有何指教？”赵不尤纳闷问道。
  “指教并无。”陈与义笑得依旧和煦，“方才隐约听说二位要去饮宴，只有两人，太少，清冷了些，加我一个才堪堪好。”
  虽然不知陈与义为何硬要掺和，可伸手不打笑脸人，赵不尤笑着应允：“陈大人所言极是！”随后拍了一下胡闳休肩膀：“不是要为我接风吗，走罢。”
  “哎……”
  胡闳休长叹出声，无可奈何。
  沿惠民河向东，保康门外李庆家酒楼蔚为壮观，胡闳休显然是此间常客，轻车熟路便安排好吃食酒水女娘，与他的师长、太学博士陈与义同席毫不见外。
  几盏酒之后胡闳休敞开心怀，不再纠结方才太学门前的破事，放任乃至于怂恿满桌女娘不住向赵不尤敬酒。女娘们自是乐于从命，且不说连月来赵不尤响彻汴梁，对他与李师师之间纠缠，女娘们尤为心醉。万一鸿运当头，赵衙内酒酣意足之后，不小心留下半阙词曲，不求比得上《摸鱼儿》，那也能一飞冲天！
  今日在李庆家，赵衙内又不曾折辱当红相公子弟，女娘们自然毋庸忧心殃及池鱼。
  期间，女娘们离席表演时，甚至有人直接唱的便是“问世间情为何物……”其曲中深情，眼中爱慕，铁石心肠亦能为之融化。
  当然，这些都是点缀，女娘们拎得清轻重，不敢打扰贵客谈话。胡闳休对幽燕之事兴致盎然，赵不尤则稍稍讲了一些。
  几场搏命乏善可陈，也没有正经列阵对战的情形，他讲的大多倒是国破朝灭时显贵们的挣扎与选择。
  萧后贞烈，萧干不屈；郭药师善变，左企弓无奈……等等等等。
  酒意微醺，赵不尤终于坦露心声：“良弼兄，你可知幽燕一行，小弟最得意之事何在？”
  胡闳休脱口而出：“轻取燕京，逼降伪辽？”
  “也对，也不对。”赵不尤笑着摇头，“小弟最得意之处，是轻取燕京。但其中紧要处，是将兵燹战火关在了笼子里，未有波及黔首百姓。”
  “对萧后死，小弟敬仰；对耶律大石降，小弟蔑视；对萧干不屈，小弟钦佩；对北辽诸官变节，小弟理解……可他们死或不死，都不重要。小弟从无怜悯之心。毫不在乎。“
  “既然身为人主，为百姓父母，国朝安稳时享受供奉，天倾地覆时，活该拿命来抵。”
  ”当时燕京皇宫烧为白地，小弟不禁想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嗯，其后尚有两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呵……烧的只是皇宫，而非民宅……小弟于心可安。”
  这些话发自肺腑，诚乃赵不尤心声。可于这个时代，不合时宜，乃至于大逆不道。赵不尤素来知晓胡闳休性格，也只是在他面前说说。
  果然，胡闳休肃然起敬，端起酒盏敬了一盏，喟叹说道：“不尤兄心存大善，实是幽燕百姓之福。”
  突然间，自从酒宴开始，未发一言，像是从未存在的陈与义说了话：“这两句……这两句，有些古怪……不尤兄，你方才吟这两句，是何来历？”
  赵不尤愣神刹那，想了起来，笑着搪塞：“随口而言，哪有来历。”
  陈与义瞥他一眼，未再言声。
  陈与义感觉不对，可他毕竟与赵不尤初次见面，并不熟悉，不便追问。
  赵不尤思绪乱飞，心想若北宋不灭，元曲是不是就不会出现了，这曲《山坡羊》，大抵便再也不会现世。
  想到此处，赵不尤笑了。哪有不灭的王朝，哪有不成尘土的宫阙，只要他能安安稳稳活这一生，管他今后？
  日头渐斜时，杯盘狼藉，酒意阑珊，三人下楼各自辞别，赵不尤望着陈与义的背影，感觉奇怪。
  他腆着脸过来蹭酒，从头至尾却几乎一言不发，仿佛只是为了喝酒，绝无他事。
  真是莫名其妙。
  赵不尤晃了晃头，将疑惑抛在脑后，对身后李宝说道：“你去找我舅舅，让他派人盯着秦桧，从今日起，我要知道秦桧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王伦手下闲汉无数，盯死秦桧轻而易举。
  李宝望望天色，感觉时辰尚早，赔笑说道：“能不能先回府，俺晚点再去。”
  赵不尤目色微沉，李宝急急缩头，再不敢拖延，扭身上马便走。
  这家伙定是想着回家或许能遇到安娘……五大三粗的模样，竟然还真是个情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