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赵不尤心中并不像在李师师面前展现的那么轻松。
  他终归不能毫无芥蒂的将赵士起夫妇当成爹娘，然后心安理得承受对方毫无私心的爱护与宽容。
  辛苦一生，夫妇俩攒下偌大的家业，因赵不尤而举步维艰。
  所谓的香皂与糖霜，替代不了，亦弥补不了。
  在这个时代，酒，是一个暴利且成熟的行当。几十年经营，人脉已成，规矩已成，惯性已成，赵士起本能轻轻松松地过活，闲暇了查漏补缺，想歇息，也能撒手一段时日，影响不了大局。
  可如今呢？
  毁于一朝。
  几十家酒楼，是夫妇俩一辈子的心血，赵士起不忍心、更不舍得出兑。
  月婵说这两个月赵士起经常回家很晚，王茹芸睡得也晚，既是等赵士起，也有各种各样的忧心，其中当然有远在燕地的赵不尤。
  而香皂与糖霜，皆是新鲜物事，需要组建工坊、培育市场、养成人们的使用习惯。
  从头再来，何其繁杂与纷乱。
  赵士起与王茹芸还有心、有力么？
  “月婵，你与他嘀咕什么！”
  夫妇两人自楼中出来，望见赵不尤与月婵在院中说话，王茹芸绷着脸表达不满，月婵吐了吐舌头，小步跑回王茹芸身后。
  途经赵不尤，王茹芸冷哼一声，看也不看直直向前。
  昨日旧恨未消，今日又添新仇，王茹芸自然不会对他好颜以待。
  赵不尤腆脸跟上，以肩膀碰了一下王茹芸，笑道：“娘娘，你多大人了，与我一个小孩置气，不怕爹爹笑你？”
  “你是小孩？”王茹芸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哪怕是她的儿子，她也忍不住怒气勃发，“这世间有你这么不省心的小孩？”
  “在爹娘面前，儿不永远都是小孩吗？”
  赵不尤弱弱一句，如酷暑中一盏冷饮入喉，霎时令王茹芸怒气全散，她忍不住停下脚步，看了看身侧笑容满面的儿子，噗嗤一声，也是笑了。
  赵士起在旁边偷偷点头，以示赞赏。赵不尤骄傲地抬起高耸的鼻梁，心想一切尽在掌握中，总不能与娘娘一直生气罢。
  一张一弛，乃文武之道也。
  随后用饭期间，赵不尤突然说道：“爹爹，我想起一物，做菜时若放入少许，可提鲜数倍。”
  有香皂与糖霜在前，赵不尤口中吐出再荒谬的话，赵士起也毫无怀疑，他放下筷子，皱眉问道：“何物？何处能够找到？我经营酒肆几十年，怎会从未听闻？”
  赵不尤解释道：“找不到的，同样需要一点点制作，待会儿回房我说与你听。”
  王茹芸冷笑问道：“呵，又是听老僧所言？”
  “娘娘英明！”赵不尤忙不迭点头应是。
  既然有正事要谈，饭后三人便来到赵士起的书房。无人动笔，赵不尤说了简单，那便记在脑子里最好。
  前世家中阿姨自制的鸡精，主料辅料极多，程序亦极其繁琐。所幸闲聊时听阿姨讲过，只用香菇风干碾碎便是最简陋的鸡精，当然，鸡肉、盐、大料之类的，当下并不难得的东西他也加了进去，效果大抵会更好。
  赵不尤说道：“……我称之为‘鸡精’。无论何种菜肴，出锅前加入少许，搅拌均匀，皆可提鲜。如此一来，同样的菜肴，家中的酒店要比别处鲜美，或许能稍稍挽回点食客罢。”
  “或许会更好。”王茹芸想了想，道，“若酒店菜肴的确比别处鲜美，入口可辨，店中生意绝对会大有改观。须知，酒可以从别处沽，带入店中饮，菜却是不便携带的。”
  王茹芸讲得有理，此时虽说已有外送餐食，甚至酒店亦会将所用餐具一并外借，可终归并不常见，倒是沽酒带走的，极为便利。
  赵不尤苦笑说道：“娘娘莫过于达观，若非东坡居士那般老饕，菜肴挺好与极好之别，相差不大。”
  “你娘说得对……“赵士起缓缓摇头道，”试想，若口口相传，皆言吾家店中菜肴味美，便是普通食客，会不会亦人云亦云，趋之若鹜？而大力传扬的，正是那些老饕。”
  他总结道：“所以，若真如你所言，此物可起大用，定能将店中生意为之改观。”
  赵不尤想了想，点头应是，目光移至摇曳的灯烛，郁郁说道：“即便生意变好，挣得也只是些辛苦钱罢了，哪有卖酒来得多与快？”
  赵士起与王茹芸相对一视，随后爽朗大笑：“你呀！爹与你娘辛苦半生，不瞒你说，家中钱银几辈子也挥霍不尽，多挣少挣对家中来说，委实影响不大。原本爹爹是打算赔钱硬捱的，如今你屡出奇思妙想，有爹爹来做，你只管宽心，只会比之前更好！”
  这话显然是在宽慰赵不尤。赵不尤揉了揉脸颊，抬头望向两人，郑重说道：“孩儿有一事要与二老相商，请二老慎思几日后再作决断。”
  “你说。”
  赵不尤道：“孩儿所言物事，除香皂外，糖霜与鸡精制备皆极其简单，保密为重中之重。”
  “除多用长契雇工，严加看管外。孩儿在想，能否将工坊设于外地，而在汴梁售卖、使用。“
  ”如此一来，产地不知何以用，售地不知来处，可谓再加一层锁钥。”
  “两物所需之料，甘蔗产于江南，香菇亦是两浙常见，儿听闻两浙龙泉、庆元、景宁一带，民户家家种菇，其地所产，定能敷用。”
  “两浙气候宜人，历方腊作乱后亦在恢复。所以，孩儿斗胆请二老在杭州置办产业，甚至来年后定居杭州，亲自盯看一应事宜。”
  话一说完，王茹芸讶异问道：“不尤，你是否已经知道家中在两浙买地之事？”
  赵不尤也是吃惊：“已经买了？”
  赵士起挥手打断了两人言语，捻须说道：“好了，不提这些。你所言有一定道理，定居杭州之事，我与你娘商议几日再说。”
  赵不尤点了点头，尽量不让自己显得急切。
  此番不成，他还会找机会让两人搬去杭州。若非实在借口难找，他甚至想让两人定居蜀中。
  赵不尤对女真人的近况并无了解，靖康之耻始终是横亘在他心头的一根长刺，他一心想让两人暂居南方，哪怕待局势彻底明朗之后，再搬回来。
  虽说近况艰难，可家中也能支应。无论香皂、鸡精、糖霜制备，皆算不上急切，事先准备越足，事后麻烦愈少。
  赵士起略略提及了一些章程，如今既然要商议搬家杭州，那便更不急切了，年后再着手不迟。
  只是在离开前，王茹芸特意嘱咐：“不尤，你明日过来帮我先做一些鸡精，让遇仙楼先用。”
  赵不尤不解问道：“为何是遇仙楼？”
  王茹芸恨声道：“遇仙楼离太学稍近，平素太学生多有饮宴。你北上之初，尚不缺酒曲，有个太学学正竟然说遇仙楼是你的产业，而你是个无君无父之人，去遇仙楼饮宴，乃是与你同流合污！我偏要看看，若菜肴着实鲜美，那些太学生去还是不去！”
  赵士起笑道：“墙倒众人推，满朝皆是趋炎附势之人，你何苦盯着一个小小的九品学正不放？”
  王茹芸哼了一声：“其他事妾身不管，他提及不尤，那便不行！”
  赵不尤笑着劝道：“娘娘，鸡精制作极其简单，哪怕是在家中，孩儿也不敢轻易制作，若泄露出去，则悔之不及。再忍受一段时日罢，到得杭州才算稳妥……话说，这学正姓甚名谁，说与儿子听听，儿子想办法为你出气！”
  王茹芸道：“秦桧！”
  赵不尤愣了愣，确认道：“叫甚么？”
  王茹芸蹙眉道：“秦桧，字会之。难道你认识？与他有仇？”
  赵不尤微微失神，旋即重重说道：“久闻大名，却从未见过。之前也肯定并无仇怨。如今他既然坏我名声，更令娘娘你生气，孩儿定会让他好看！”
  赵士起皱眉说道：“你莫再闯祸。他一个小小学正，为父翻手便能将他压死，懒得理会而已。你若不满，明日我便着手处置他。”
  “别。”赵不尤连连阻止，“交给孩儿来办，孩儿保证不会乱来。”
  在赵士起看来，秦桧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或许轻轻松松便让对方丢官去职，大抵也只止于此了，毕竟非生死大仇。
  可既然如今赵不尤听到秦侩名字，他岂会满足于此，不让对方永世不得翻身焉能满意。
  这日晚间，赵不尤回到李师师住处，钻入书房许久未出，宣纸上写下了一个又一个名字。
  “赵佶，当今官家，暂时奈何不了，只能审时度势，静等机会。”
  “刘延庆，检校少傅、河阳三城节度使，刘光世之父，得防着。”
  “李彦，入内内侍省都知，也得防备。”
  “朱汝州，今日落他面子，且看以后。”
  “张见道，交给父亲罢。”
  “秦桧，太学学正……”
  家中已然如此，赵佶无可奈何，可一个九品学正，也处置不了么？
  赵不尤在秦桧二子上划了一个圆圈，心想明日便让李宝去郓王府找秦桧的资历，不信找不到破绽。
  太学生倒也认识几人，赵不凡岳家舅子汪若海、连襟胡闳休，往日也曾一同饮宴，也可以叫出来问问情况。
  洛阳那边也得想个产业来做，交予大翟小翟操持，不能让翟琮翟亮凭白效命。
  “不尤，热水备好了，你要洗漱么？”
  李师师走进来询问，赵不尤笑着点头，将宣纸揉作一团，丢入纸篓，随口问道：“李宝的婚事你想了没？”
  “白日里已让人知会安娘，明日她来后妾身先问问。”
  ……
  隔壁院落，翟琮拿着油纸包裹的物事，敲开了李宝房门：“宝哥，俺在坊市买了羊肉，你要不要吃点。”
  李宝两眼放光，瞬间从床上扑下来。
  “好兄弟！赶紧拿来！险些将俺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