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燕地一老僧
作者:卸甲的书生      更新:2022-04-19 11:14      字数:3097
  说是不坏心情,可不知何时起,作陪的女娘们全没了方才的热情与灵动,酒桌上的气氛便显得沉郁。赵不尤未有苛责,亲自劝酒,将众人招待个酒足饭饱。
  不曾等到朱汝州来寻回场子,走出矾楼后天色尚早,赵不尤便带着众人在这繁华街市,信步游逛。
  马行街往北药铺众多,蔡京之子蔡绦曾酸溜溜说过:“马行街南北几十里,夹道药肆,盖多国医,咸巨富”。当然,医官院的大夫占不完这条主街,官员舍宅,香药铺席亦是极多。
  步入一家店铺,赵不尤望着柜台上玉盘中几块琥珀色的物事愣神许久。
  “哥,石蜜而已。改日我回宫中找娘娘为你要上一些。”
  正是一日中生意最好的时段,赵不尤一行数马却将店门挡住七七八八,进店的两人穿着气度不凡,老掌柜强忍郁气任凭观看。
  直至赵构口出狂言。
  赵构说出前半句时,老掌柜正欲讥讽,随后听到后半句,张口半晌合之不拢,一口郁气再难平抑,明知对方可能是与宫中相熟的贵人,也忍不住恨声说道:“遂宁石蜜冠绝天下,本就难得,这些年官家除常贡外,令‘别进数千斤’,致使当地破家败业者泰半。老夫店中稀有,比不了禁中,却也是汴梁的独一份了。”
  所谓石蜜,即糖冰,后世唤名冰糖。
  苏东坡诗曰:冰盘荐琥珀,何似糖霜美。此时尚未发现脱色之法,无论糖冰还是砂糖,制成后大多黑、黄,臻品亦呈琥珀色。至于水晶般晶莹剔透的,万中无一,珍之又珍。
  制止了正欲发怒的赵构,赵不尤温声问道:“老丈,店中可有水晶砂糖?”
  掌柜回道:“亦有数两。”
  赵不尤挑了挑眉:“这么少?”
  掌柜气极反笑:“水晶砂糖全凭天赐!一家匠户每年不知能得半两,全天下总计亦是寥寥,你想要多少?”
  “叨扰了。”赵不尤道了声歉,喊上赵构转身离去。
  “不知哪家的衙内,不食人间烟火,凭白惹人生嫌。”
  望着众人离去,掌柜的拿起绢布擦拭柜台,犹自愤愤,恼意难平。
  随后又进进出出几家商铺,赵构忍不住问道:“哥,你到底在看什么?”
  “钱。”赵不尤瞥他一眼,正色说道。
  不知不觉走到了杨楼街,赵不尤无意中发现爹爹赵士起正从和乐楼走出,那边赵士起也看见了他,皱眉望来。赵不尤偏头让赵构回家,随后向赵士起走去。
  和乐楼中食客极少,赵不尤咧嘴笑道:“爹爹,又不忙,你争不如回家陪娘娘闲聊了。”
  赵士起闻到他身上酒味,心知他大抵知道了家中困境,却还能厚颜说出此话,叹道:“我赵士起一世英名,怎么生养了你这么个儿子!”
  说完,他忍不住自个儿笑了。类似之言,昨日王茹芸也曾说过,他当下说出,正是邯郸学步。
  “进来,让厨房为你做些醒酒的汤水,吃完再说。”
  赵士起如此说着,拉起儿子手臂,转身往和乐楼回返。
  “不吃了。”赵不尤闻了闻自己身上味道,酒味极淡,到家大抵便可褪完,遂笑着说,“爹爹,趁天色尚早,回家后让你和娘娘看样物事。”
  赵士起问:“何物?”
  赵不尤只笑不言。
  “神神叨叨。”赵士起不再坚持,接过陈广递来的马缰,翻身上马。
  不远处是欣乐楼,生意同样很差,路过的时候,赵士起指着欣乐楼说道:“和乐楼原名庄楼,这欣乐楼原名任店,是爹爹买来后换的店名,你以为如何?”
  赵不尤赞道:“爹爹改的极好。”
  “所以,我不会将它们卖出,不会让旁人再改名字。”赵士起正色问道,“你可愿意?”
  “当然!”赵不尤连连点头,“这酒楼是爹爹的,是我们家的,永远不会卖给别人。”
  察觉赵不尤语出至诚,赵士起老怀甚慰,抚须说道:“当年我拼命扩张家中营生,说到底是为了你娘与你。如今我能保证家中衣食无忧,那便与赵佶争口气,又有何妨?”
  赵不尤保证道:“但凭爹爹高兴,儿只会为你摇旗呐喊,断无拉扯后腿之念!”
  赵士起愈发欣慰。
  到得家中,赵不尤拽着不情不愿的王茹芸,再次来到李师师院中,清空闲人后,隔壁的李宝又来做苦工。而赵不尤一家三口,则在悠然自得地观赏李师师点茶、分茶。
  品茶之余,一道道命令在赵不尤口中说出。李宝任劳任怨的生火、熬糖,然后又凝成黑沙,盛入底部开口、且塞入草叶的细长瓦溜中,淋上拌好的黄泥水……凡此种种,正是黄泥脱色法!
  彼时天色已黑,当李宝将瓦溜中的洁白糖霜抓出放在赵士起与王茹云面前时,两人再也无法安坐,霍然起身,捏起一粒放至口中后,震惊至无半字可言!
  晶莹剔透的糖霜在烛光下闪烁,其中凝结成块的,可谓糖冰,价值之巨,赵士起与王茹云心知肚明。
  可来历呢?
  家中所用砂糖亦是上品,可前后相比,前者称贵,后已为珍!
  瓦溜里现存的这点糖霜,其量之大,赵佶怕也不曾见过!
  虽说不解其因,可过程明明白白展现在眼前,简单至极!耗用了什么?几把干柴,几捧泥土?!
  赵士起脸色变动再三,最终归为严肃,他语气前所未有的的严厉,对李宝说道:“李宝!今日之事半字不得对旁人提及!正道也不行!”
  李宝低眉顺目应诺。
  王茹芸看向仍在慢条斯理品茶的赵不尤,略带颤音问道:“不尤,你何处学来的法子?”
  她原本是想称术法的,可那把黄泥、出力的李宝,委实当不起“术法”二字。
  烛光里,赵不尤的脸庞荧荧有光,语调却依然轻松:“娘娘,儿在燕地遇见一位老僧……”
  这话听来耳熟,王茹芸尚自纳闷,赵士起砰的拍响案几,将他打断:“一派胡言!你昨日托词老僧教你制作香皂,又说老僧已殁,死无对证!今日再提老僧……燕地不产甘蔗,更无制糖之术,那老僧怎会知晓!”
  王茹芸恍然大悟,咬牙切齿盯住赵不尤。
  赵不尤缩了缩头,嘟囔道:“或许那老僧本是江南人氏,流落燕地后这才出家?”
  赵士起气得浑身发抖,抱起案上瓦溜,拉着王茹芸,便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回身厉声说道:“记住,今日之事不得对旁人提及半字!”
  好半晌,李宝将埋在肚上的脑袋缓缓抬起,身上的肥膘一颤一颤。赵不尤瞥他一眼,淡淡道:“笑罢,走远了。”
  李宝再也忍之不住,噗嗤一声大笑:“库库……衙内,香皂……糖霜……那老僧俺咋不曾见过?”
  “呵呵。”
  赵不尤撩起衣摆,将左腿放在右腿上,背靠在玫瑰椅上,冷笑说道:“宝哥,早上的数字可曾记全?饿吗?我与翟琮他们在矾楼喝了一下午酒,你馋不?”
  李宝当即腿软,险些跪在地上,哭喊着哀求:“衙内,你饶了小底这遭罢……”
  赵不尤将他晾在那厢,劝慰对面提心吊胆的李师师道:“不妨事,二老是我的爹娘,稍稍冷静后,我再去找他们。”
  李师师抬头问道:“昨日做香皂,是为了孝敬伯母。今日糖霜,又是为何?”
  她也是见过糖霜的,比李宝更晓得此物珍稀,赵不尤玩笑间将此物做出,与她带来的震撼,不比赵士起夫妇少得半点。
  赵不尤想了想,索性将事情摊开来说。
  “我与赵佶有仇,而家中主要产业却是酒楼,但凡赵佶说一句话,都曲院不再让酒楼售酒,生意只会一落千丈。”
  “这世间能得巨利的营生,唯有旁人做不了的才行。譬如说盐茶酒醋,朝廷严加控制。可也有他赵佶管不了的,就像昨日的香皂,今日的糖霜。”
  “若没了卖酒的营生,总得在其他地方贴补,所以才准备让父亲做这些。”
  “毕竟我家中也是有商队与商铺的。”
  李师师脸色微黯,却突然被探身过来的赵不尤抓住了双手,有李宝在侧,她挣扎了几次未有成功,抬头是赵不尤明亮的双眸。
  赵不尤笑着说道:“做任何事都不会一帆风顺,不遇到任何困难。“
  ”你看李宝,他喜欢安娘,不是毫无办法,一筹莫展吗?”
  “我能够与你在一起,已是最大的欢喜,为此遇到些麻烦,实属应当。”
  “可我都能应对的……香皂啦,糖霜啦,还有许许多多你不知道的。”
  “安心罢。哈哈,我若没点手段,是万万不敢沾惹你这个祸水的……”
  李师师两颊绯红,羞得一句话说不出口,心中皱起的郁结却被熨平了许多。
  赵不尤又道:“晚饭你自己吃,我去正院陪爹娘,等我回来。”
  李师师微微颔首,随后赵不尤起身便走。
  身后李宝哀嚎道:“衙内,俺的晚饭咋办?”
  赵不尤回头冷笑:“你当我与你玩笑?记不熟永远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