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羞 恼
作者:
卸甲的书生 更新:2022-04-19 11:14 字数:4151
凌晨醒来,赵不尤察觉中衣微潮,怀中女娘似在无声抽噎,他揉了揉对方秀发,笑道:“有些事,不亲身经历总有欠缺。“
”当年我读边塞诗,因‘男儿本自重横行’、‘功名只向马上取’,而豪迈顿生。对韩魏郡王所言‘东华门外唱名方乃好儿郎‘之句颇为不屑。如今方知古往征战,不止是‘黄沙百战穿金甲’,更有‘骷髅皆是长城卒’。“
”师师,你是在效诗中‘少妇’,‘城南欲断肠’么?我这不亲身‘报平安’了嘛……”
李师师摩挲着他衣间露出的数道伤痕,柔声问道:“疼吗?”
赵不尤说得轻松:“当时顾不得,后来便习惯了。已成过往,提它做甚。”
他伸臂将对方揽入怀中,促狭笑道:“我远行归家,首日则为你所诱,跌入脂粉丛而不辨昏明。旁人不说,你不怕我爹娘生怨?”
李师师紧紧贴在他的胸前,呢喃道:“奴家素来不会与人来往。昨日再见,只知道须臾不愿与你分开,若遭报应,实属应当……却也只有欢喜,而无悔意。”
赵不尤心神微荡,抬起另外一臂将对方抱起,嘴唇便再度印了上去。
……
晨光微熹之际,赵不尤强行将李师师摁回大床,自顾自穿戴下楼。有侍女端来温水供他洗漱,期间他取出一块香皂试了试,感觉差强人意,便又取了一块,拿去父母的院落里。
在赵不尤的嗡嗡解说中,王茹芸满脸嫌弃,使了香皂洗手洁面,未置可否,不过她洗漱的时间明显比往日长了数倍。在一旁等着的赵士起随后试用,讶异问道:“此物……乃你所制?”
赵不尤点头应是。
“所需物料……”
“皆寻常物事,过程亦不繁复。”
赵士起闻了闻手背余香,又问:“你如何会的?”
赵不尤煞有其事地解释道:“在燕地,儿遇见一位老僧使用此物,便求来了制作法子。”
赵士起脸现失望之色,叹息道:“那便不好用来制作贩卖了,至不济要经那老僧许可。不尤,可还能找到那位大师?”
赵不尤眼睑微缩。
往日家中出现稀罕物事,赵士起素来只求自用,从未有过售卖的念想。如今他说出此言,证实家中生意果然遇到了麻烦。
“辽地动荡,儿后来听闻那老僧所在小寺皆毁于兵燹,无一口存活。此方如今唯有儿子晓得。若拿来售卖,想必无人会有异议。”赵不尤胡言乱语说着,陡然问道,“爹爹,家中……是否遇到了难处?”
赵士起尚未回答,王茹芸却突然说道:“这些事无需你来费心。商事起起伏伏,左右少不了你的动使,花天酒地也够,你还想怎样?”
一言既出,赵士起赔笑,赵不尤也笑,两人不约而同结束了话题,老老实实陪王茹芸用饭。
虽说对家中营生模模糊糊,知道的并不清晰,可大略是有印象的,酒店是极重要一块。话说回来,纵然酒店无事,饮酒取乐闲谈之人众多,赵家在汴梁也声名赫赫,或许不经意也能从旁人口中听出点消息来。
本就打算中午要带李宝等人外出饮酒,届时看看再说。可当下时辰尚早,赵不尤想了想,决定利用早上这段时间教他们一点东西。
毕竟是要留在身边听用的,包括萧峰,赵不尤亦并无打算将他送入学堂,在他身边耳濡目染,或许能更合时宜。
离开燕京时,其中韩常的随行委实令赵不尤有些意外。
韩常身为韩家之子,决意令其跟随赵不尤的却是赵秉渊。当初突袭迎春门,赵秉渊自甄五臣刀下救出韩常,事后韩庆和硬要韩常拜赵秉渊为义父,这才有了赵秉渊力排众议,令韩常替代他与韩庆和追随赵不尤。
赵不尤推脱了几次,声明回汴梁后他只打算做个富贵闲人,给不了韩常前途。赵秉渊异常坚持,说哪怕韩常跟着学上几年,亦够他一生受用。随后,赵不尤便点头应允了。
路上想了想,油性笔与白板不敢奢望,粉笔和黑板倒不难搞,眼前自然来不及,赵不尤便因陋就简,将众人唤至一块空地,拿木棒在地上写下十个阿拉伯数字,吩咐他们早上熟记于心,否则留在家中,其余人随他出门饮酒。
随后几人愁眉苦脸地蹲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手上画个不停。至于说兴趣盎然的,一个也无……赵不尤则似睡非睡,半阖双目,坐在旁边想心事。
期间赵构竟然来了,这家伙跑得飞快,门房也追之不及。到得近处,不待他继续表达惊喜与想念,赵不尤黑着脸令他闭嘴,再次讲解了一番阿拉伯数字的读音与写法,也令他蹲在地上熟记。
且不说蹲在地上的形象问题,在这个时代,眼前的组合大抵从未出现。
有贵为大宋皇子的赵构,旁人显然对他有些敬畏,远远地避开;有奚王血脉的萧峰,小家伙懂事听话,虽说往常只爱骑射,倒也能耐着性子死记硬背;有燕地大族出身的韩常,时不时偷窥赵构几眼,似是不敢相信大宋皇子竟然会听赵不尤吩咐;有中原豪强之子翟家兄弟,两人素来只会舞枪弄棒,愁得几欲掉泪;至于说李宝,这夯货已经被赵不尤抽了好几棍,却滚刀肉一般毫不在乎,显然仍在支差应付。
所谓算学,上至行军布阵、后勤粮草,下至耕作经商、日常生活,都要用到。赵不尤却未明示,只是让他们死记硬背这鬼画符一般的东西,磨其精神,熬其性格。
正午时分考核,翟家兄弟尚能磕磕绊绊、错漏百出地说全,李宝却全然不会。赵不尤呵呵冷笑,将他扔在家中,继续熟记且不得进食,随后在李宝幽怨的目光中,带着众人施施然离去。
乘马出门后,赵不尤这才问向赵构:“说罢,你如何知晓我已回来?”
“邸报说燕京被哥哥光复,小弟猜测哥哥并无兴趣掺和其余,只会尽快返家,数日前便着人在城门处静守。昨日哥哥回来小弟其实已然知晓,只是哥哥初至,与叔叔婶婶定有话讲,这才苦等至今日早上拜访。”
先前的煎熬显然未将赵构的劲头压下,他兴奋说道:“哥哥委实有鬼神难测之能!小弟登门求见,只想听哥哥讲讲燕地之事,也好在宗学里为哥哥宣扬宣扬。”
这家伙……的确有心了。
赵不尤想起当初康王府之事,更想起原本对方是要登上皇位,丢掉汉家半壁江山的,心情难以言喻,喟叹说道:“没有值得宣扬之处……你日后若有闲暇,便来找我学些东西,总会有些益处。”
赵构先是黯然,旋即大笑重重点头。
赵构心想,方才一头雾水记下了那些鬼画符,尚不明白有何‘益处’,可重点不在于此,只要能在赵不尤身边厮混,那便足矣。
出得寿昌坊,赵不尤拍马右行,城西有一家正店,唤名班楼,也是家中产业,虽说不如遇仙、清风等楼知名,贵在离家最近,吃食也不算差。
赵构跟着前行一段后,突然想起一事,拍马靠近赵不尤,悄声问道:“哥哥,你回来后是否尚未与叔婶长谈?”
赵不尤摇了摇头。以时间论,算是长谈过,以内容计,则多是他在胡扯,可忽略不计。
仿佛马鞍上有刺,赵构极不自然地扭动着身体,迟疑说道:“州西唯有班楼尚可,却又不便饮宴,我等换一家吧……”
片刻后,迎着赵不尤询问的目光,赵构支支吾吾解释道:“这年中秋,不止是班楼,举凡哥哥家中产业,皆无新酒售卖……据说都曲院停了哥哥家中酒曲,所以……”
赵不尤猛然勒马停驻,盯向赵构。赵构似乎感觉是自己做了亏心事,目光闪烁不定,却也咬牙再度点头确认。
赵不尤顿时醒悟。
这便是舅舅说的‘不容易’,也是爹爹的愁闷所在了!
且说有宋一代,因循唐制,榷酒发卖。四京之内,则由官府垄断酒曲,在京酒户自都曲院(务)购买酒曲,再行酿造酒水发售。若无酒曲,则断然无酒可售。
赵不尤心念电转,脑中回想出数条律令。
太祖建隆二年:“百姓私造曲十五斤者,死;酝酒至城市者三斗,死;不及者,等第罪之。”
建隆三年:“凡私造差定其罪:城郭二十斤,乡间三十斤,弃市;民持私酒入京城五十里,西京及诸州城二十里者,至五斗处死;所定里数外,有官署沽酒而私酒入其地一石,弃市。”
虽说真宗天禧三年,将死刑大多改为刺配。可至神宗元丰二年,又立《告赏法》,重金赏赐揭发私酒之事,对酿酒控制愈发严厉。
立朝以来,酒课征收,始终是仅次于两税、盐税之大税、重税,普通年份亦在上千万贯,庆历年间甚至达到过一千七百万贯之巨,占朝廷年收入近四成!
怨不得朝廷会严加管控,怨不得家中正店会无酒可卖!
当初去康王府挟持赵构之前,他在家中遇仙正店要了一角羊羔酒,售价八十一文,成本才几何?
且不论其中巨利。所谓酒店,若不卖酒,何以称店?
食客又怎会进店?
汴梁城七十二家正店,家中约占半数,其中又有半数店面为租用,汴梁的房租腾贵,况且还有酒店博士、铛头、行菜、师公、大伯、侍诏……甚至还有歌姬,哪家店不得将养一二百人,若无酒水可卖,无生意可做,只怕每日赔付的钱银,便能耗得一户殷实人家倾家荡产!
舅舅王伦闪烁其词,娘娘今日早间又阻止他问询家中困难,显然是怕他愧疚、难堪。他得罪了赵佶,而酒水发卖非朝廷不能为之,人家找个理由停掉,一举将家中最重要的行当闷死,好像理所应当,轻而易举?
一念至此,赵不尤竟然笑了,他轻声问道:“往年都是听说强行摊派酒曲,生怕卖得少税收得少。如今都曲院不卖,有何说词?”
不知为何,望着赵不尤似笑非笑的俊脸,赵构竟然响起当初在家中饱受蹂躏的场景。当时赵不尤也是在笑,可一刀刀打来毫不留情。
赵构强忍住颈项寒意,小意回道:“说是江南甫历刀兵,良田大多抛荒,粮食欠产,酿酒的糯米不足,所以暂不以酒店为份额发售,以东主为凭。哥哥家中酒楼太多,分到的酒曲与旁人一座酒店相当,只能说聊胜于无。”
赵不尤偏了偏头,有讶异有赞赏:“啧啧……还真找了个由头?管事的倒也算个人才。他姓甚名谁?”
赵构回道:“听说都曲院院监并未多事。一切都是都曲院副贰,内侍省张见道所为。”
赵不尤想了想,没听说过此人,小角色而已,重点也不在他,复又问道:“官家又有何说法?”
“据说官家事前不知,乃张见道自作主张。不过前些时日,张见道已由内侍省押班,进为右班副都知,仍领都曲院事宜。”
都知乃内侍省之首,虽说为副,张见道已称得上飞黄腾达,有此人珠玉在前,旁人岂能看不出官家所想,岂能不会想方设法逢迎?
这里是汴梁,官家的眼皮子底下,家中大抵已是四面楚歌,爹娘撑得很辛苦罢?
赵不尤羞愧难当,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烦躁。望向赵构,陡然问道:“你来找我,不怕被官家知道?”
话题转得突兀,赵构愣神刹那,旋即坦言相对:“哥哥,他本已极其厌恶小弟,还能如何?”
“呃——你说得有理!”
赵不尤心道,你倒挺有自知之明,脸皮之厚颇有你爹几分风采,心知不该迁怒于他,呵呵一笑,结束了话题。随后调转马头,说道:“有菜无酒何以成宴?那便去稍远点,矾楼罢。也带着元吉与萧峰,见识一下城内最大的酒楼。”
“矾楼最好!“赵构急忙笑道,”哥哥,今日小弟做东为你接风,你只管安享即可。”
赵不尤斜乜他一眼,淡淡说道:“你才能存下几个钱?与我出门,会钞之事永远用不到你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