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游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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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甲的书生 更新:2022-04-19 11:14 字数:3560
白沟河南岸,三骑甲士出西路军大营辕门,信步由缰向东而行。
“晦气!”
当先那人双手未控马缰,几乎斜躺在马背上,望着雨后如洗的晴空,满面厌弃:“直贼娘,俺老韩纵横赌场几十年,从未像昨夜这般手骚,关扑前也不曾摸他侯三姘头的裤裆,怎会如此不遭公明爷爷待见,输得吊蛋精光!”
其后并行两人相顾对视,其中一人脸色铁青,另一人则狠狠低头,咬紧嘴唇,竭力不笑出声来。
多年同袍,他们自然知道眼前的泼韩五逢赌必输,从未赢过。
也不是一直点背,运道来时,泼韩五也能威风凛凛、大杀四方,可耐不住他人称坐折胡凳,只要上了赌桌,从不主动离场。旁人皆是赢了便会适时收手,拿着利是去饮酒享乐,甚至还会延请同袍,留下一个豪爽大方的声名。泼韩五不然,哪怕他面前赢到金山银海,只要眼前有人,桌上有注,他从不撒手,甚至赢净了旁人,他还会借钱予人,让人陪他关扑。三天三夜不阖半眼,旁人输了睡,睡醒后借钱再来,他却始终精神勃发,赢赢赢……最后还是输,直至身无分文。
这般赌法,还听不得旁人半句劝告,怨不得他每每输钱,日后两人也看不到他赢钱的希望。
其时也不是赢不了钱。
就拿昨夜来说,他的手气一般,侯三原本是让着他在玩,赢小放大,甚至还打算让他略微赢点的,谁让他南征两浙期间,运道熏天,竟亲手抓到了贼首方腊,论功时也被赏到个承节郎的名号,有了官身,与大伙儿再不是一个层阶。
哪知他分不清好歹,临天亮时再三讥讽侯三像个女娘,不敢下大注重注,最后终于将侯三惹恼了了事。
这不,他不仅输净了钱银,还得顶替侯三辛苦整日,沿白沟河哨探。
话说回来,他们与侯三皆出身鄜延路,甚至同属绥德,战场上过命的交情,输了赢了也只是脸上无光,又能怎样?
也只是出师陕西后,他们这群不遭刘将主待见,却又颇具武力之辈,才被送至辛兴宗帐下,以为西路军中军踏白。
“不如……”
泼韩五蓦地挺腰,长腿一抬,转身倒骑在马上,张口后乱蓬蓬的虬须胡乱抖动:“不如俺们摸过河,干掉几个远拦子,将他们的马和兵甲拿回来换钱?”
此言既出,脸色铁青那人当场震怒,抬手以马鞭指向泼韩五:“能不能不再作死!官家严令不得与辽军招惹事端,你还想过河杀人?信不信回来后当即砍掉你的狗头!”
“哥,俺只是说嘴。”泼韩五的气焰霎时被打压下去,他闷闷不乐转身控马,嘴里嘟囔道,“直贼娘,不让打仗,让俺们来此做甚!没首级,没军功,没赏钱,俺们离家千里干鸟!”
出言训斥那人,正是泼韩五的亲哥韩世良,西军中也只有他能压泼韩五半头。
如此百无聊赖地沿河走了半日,泼韩五望望周遭情形,兴致陡发:“走!俺们赶一程!俺记得前方不远处有座土塬,土塬上林中走兽甚多,俺们去猎几只野鸡野兔,祭祭俺老韩的五脏庙。”
三人骤然提速,策马狂飙,只是不等奔行几里,泼韩五陡然发现前方野地里竟有无数匹骏马在啃食青草!
这些马显然无人照料,缰绳未栓,三五成群,零落散布,泼韩五目瞪口呆,继而欣喜若狂:“老天!你这是可怜俺老韩缺钱,特意送马给俺么?”
……
白沟河北,新城县,新城客店。
其实不算在客店内。安九在新城落脚后,以店为家,赵不尤所在院落便是他的居所,店中雇聘侍招、大伯的皆是辽人,平常不经允许是进不来的。
赵不尤不喜欢这种感觉,事情脱离构想的感觉,即便是向好的方向改变。
汴梁城内还好,挟持赵九后李师师的出现,情有可原,毕竟生于斯长于斯,家人朋友全在彼处,谁有什么样的应激反应都不稀罕,也做好了适时调整的准备,杀掉赵九,赌一把能否再次穿越,原本就在计划中。
可这是辽国,做好了两眼摸黑、谁人也不认、全凭机变搏命的打算,哪知赵士起早有安排,而陈广也心知肚明。
他们事先竟然不说!
望着安九将大夫引入房间,赵不尤笑吟吟地自石凳上起身相迎:“九爷爷。”
“当不得。”老人再度摆手拒绝,盯着赵不尤道,“小公子今年十七了罢,长得真高、真俊……你且等着,老奴去店里催催饭菜,要吃好。”
时辰已到得午后,随后未有进房,饭菜便放在这树底下的书桌上,亭亭如盖的树荫里,赵不尤笑了笑,低头用饭。
“年初衙内过来,说小公子尚未许亲,要早点成婚的,到你已是三代单传,开枝散叶是正经事,老爷地下有知,也会高兴……小公子一表人才,也不知日后会是哪家女娘命好,能许给小公子……”
老人絮絮叨叨,赵不尤并无不耐,偶尔抬头笑笑,回上几句,倒也没有耽搁用饭。
“打仗呢,这辽国眼看不成了,兵荒马乱,小公子千金之躯,何苦亲历险境?衙内他也不拦阻,对得起老爷吗?前段时日耶律大石率军驻此,出征了几次,大胜而归。几日前天赐皇帝病故,耶律大石率军回京,这边才安生了一些,只剩牛栏监军萧遏鲁领兵,也在城内……”
“九爷爷,耶律淳死了?”赵不尤放下筷子,蹙眉问道。
以赵不尤可怜的历史知识,对天赐皇帝病故这种“小事”自然不会知晓,而他从汴梁出发时,银台司也并不知情。事实上,童贯也是前日晚间才将消息送往汴梁。
老人笑道:“坊间传闻,天祚帝要派兵来讨伐天赐皇帝,天赐皇帝知道后,心忧北有女真人,南有宋人,西边又有天祚帝,四面楚歌,加之年老多病,生生给吓死了。四军大王萧干与大石林牙,此时也回了析津府(燕京)。”
这倒是应有之意。
天祚帝作死几十年,终于人心尽失,乃至将偌大疆域丢失殆尽,女真人搜山检海追捕于他,一路向西,将他追至夹山。这年三月,南京道的臣民谋立耶律淳为帝,耶律淳登基后,尊号“天赐皇帝”,改元建福,距此不过三月而已,却已病故。
赵不尤问道:“九爷爷,新皇帝会是谁?”
“那却不知。”老人摇头道,“天赐皇帝之子阿撒早已战死,如今并无后人,也不知他们该再立谁。”
赵不尤略作思付,随即放弃。知道的信息过少,无法决断。
有件事他记得,如今天赐皇帝册封的卫上将军、涿州留守、常胜军都管押郭药师是会降宋的,他直趋河朔,与童贯面也不见,潜渡过河,便是心存劝降郭药师,以常胜军为基,夺取燕京,在幽云闯出一片天地的打算。
没道理郭药师后来会降,而他劝不降对方。
他只要赶在前头。
如今更是能勾连上易州知州高凤,有高凤引介,见到郭药师更不显突兀。
燕京城内天赐皇帝病死,却无后人留下,值此危难之际,汉人、契丹人各怀心思,只会争权夺利、人心惶惶,其中机会无数,而他却两眼摸黑,毫无消息来源,只能望而兴叹。
赵不尤狠狠摇头,将无法掌控的事情抛下,望着安九问道:“九爷爷,我想拜见易州知州高凤,是否可行?”
“你见他何事?”
老人愣了愣,眉目凝聚成川,“两国征战,虽说他与你爹爹相识多年,不会对你心存恶念,可当此之时,见他何益?”
赵不尤笑着解释:“九爷爷你可曾听过,我大宋与女真人相约攻辽,蓟州、景州、檀州、顺州、涿州、易州,此燕京六州二十四县已议定归我大宋。煌煌大势之下,辽国覆亡已成定局,高知州身为易州知州,且与爹爹交好,我在危难中登门拜访,为他指出一条明路,恰如雪中送炭,他该不会拒绝吧?”
“小公子的意思是上门劝降高凤?”
赵不尤点头应是。
老人眯着眼,昏褐的眸子精光闪动,随后哑然失笑,抚须说道:“小公子,且不说老奴本打算劝你回返汴梁的,只说你劝降高凤……老奴也久居汴梁,且侍奉老爷一辈子,你当老奴不知,皇族不得参与朝廷重事?何况你劝降高凤,乃开疆扩土之伟绩?”
“九爷爷您说的是以往。”赵不尤诚恳相对,“如今为北上攻辽,官家已下旨任命郓王赵楷为河北兵马大元帅,准他开府建节。我虽不才,以閤门宣赞舍人之身,被郓王征为元帅府主管机宜文字。此番北上,不止有任状腰牌傍身,行李中还有两张空白观察使告身,高知州若愿,何妨舍他一张?”
“此言当真?”
“不敢欺瞒九爷爷,腰牌和告身皆在,您若想看,随时可见。”
老人苦思良久,终是点头,倒也没忘记说教。
“皇族竟有了出头之日?老奴记得当初在汴梁,身为皇族者,实职顶多可知一州,且不可知偏远之州,如今赵桓为太子,官家竟允郓王开府建节,也不知他如何作想。不过这荒唐皇帝,有何作为也不稀罕。话说回来,你身为家中独子,开枝散叶方为正理,建功立业只是捎带,参合这等闲事何用?也只是见高凤无有差错,至不济他只会当不曾见你,不敢害你。老奴便陪你走上一遭。你需得允诺老奴,见过高凤,无论成与不成,只管回返汴梁,再不历险!还有,辽国与大宋仿佛,高知州文官出身,不稀罕那一张观察使的告身,你换个说词罢。”
赵不尤苦笑不言。
陈广口风甚严,老人亦来不及细问,只道余者皆是赵不尤护卫,所以岳飞与翟亮才会受伤。兵荒马乱的,任何事情皆可能发生。在老人看来,赵不尤乃元帅府主管机宜文字,真真切切的文官,此番带着空白告身入辽,更像是做使者的勾当,危险必然存在,却也似乎能以接受。
悄悄摸了摸隐隐生疼的腹部,赵不尤暗呼侥幸。
ps:韩世忠兄弟五人,年龄最小,故被称为‘泼皮韩五’。韩世良曾任南宋龙神卫四厢指挥使、福州观察使,统管三衙步军司,辛酉军改被免,改任奉国军承宣使提举醴泉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