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故 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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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甲的书生 更新:2022-04-19 11:14 字数:3201
说是“七月流火,暑气消退”,白日间却感受不到丝毫凉意。
前方是新城,辽国南京道涿州之下一座小城,远远便能望到土黄的城墙低矮,多有缺角少边之处,显然并非紧要关隘,已然年久失修。与之不符的则是,低矮的城门口,不时则有骑马甲士来往驰骋,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宋军北巡以来,距离边境不远的新城,也被辽军匆匆起用,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军营,西南路都统耶律大石率两千铁骑便驻扎于此,察觉宋军异动后,他也是从此出发,率领铁骑在兰沟甸将杨可世部几乎全军殄灭。
离新城越近,人烟愈发稠密。与大宋境内迥异,此处零散的民居几乎不见,辽国的汉人大多以宗族为单位,聚居在或大或小的壁坞里,形成了一个个易守难攻的军事单元。
壁坞外是片片稻田。
当年在白沟河南岸引水淤地、开挖塘泺的何承矩,同时也引入了江东早稻,第二年种成后,白沟河北岸的辽人便有模学样,种了一百多年稻米。
七月的稻谷已无须大水漫灌。农人在稻田沟渠里开挖豁口,放掉昨夜积攒的雨水,顺便拔掉丛生的野草,精心伺候已然抽穗的稻谷。偶尔有人抬头,望见赵不尤等人,只是稍微惊讶一下他们的马匹充足,转而低头,不会再多望半眼。
战事犹在,嫩弱的南人在辽军铁骑下瑟瑟发抖。大石林牙的远拦子,四军大王萧干的契丹人、奚人、渤海人、汉人士卒,举凡参与战事的,哪个不是缴获了三五匹骏马、甲叶以及兵刃?哪怕临时抽调、刚刚学会上阵的自家子侄,也是缴获无数。他们擎起缴获,兴高采烈纵马奔驰的情形,连日来委实称不上罕见。
南人再多,也如牛羊,打不过来白沟河北岸的,精心伺候好田里的稻谷才是正经事。
马蹄哒哒,城门处守卫的老卒抬起眼皮,半句问话也无,令队前陈广事先拟好的说词毫无用武之地,倒是赵不尤路过时,老卒淡淡夸道:“好马!”
说的是玉騢,浮马渡河,带过来的马儿早间已死去六七匹,玉騢倒是无碍,一如往常。
赵不尤微笑以应,拱了拱手,拍马离去。
本不打算进来新城平添波折的,可一夜奔行中,马儿倒也罢了,岳飞竟然一头自马上栽落,摔得头破血流,额头更是热得烫手!翟亮也是伤口红肿,浑身虚弱乏力。
昨日一战人人带伤,加之连夜淋雨涉水,伤口感染是应有之意,若放在赵不尤身上,他是打算硬撑的,可岳飞显然情况不妙。途中叩开一个壁坞,听闻左近的大夫都已被征调至新城之后,赵不尤无奈冒险进了这座小城。
陈广像是来过,他头前带路,径直走向一家客店,赵不尤望着他低声与掌柜的说了几句,那掌柜抬头凝视赵不尤良久,一言不发,取出钥匙,将几人带入后院。
庭院深深,房舍幽僻。老掌柜栓上院门,也不管陈广领着几人入房安置,只是凝神注视赵不尤,两眼泛红,白须颤动:“小公子,可还记得老奴?安九啊——”
赵不尤凝眉苦思,脑海中泛起模糊的印象:“九爷爷,你怎会在此地!”
这老掌柜,分明是他祖父赵宗驯的元随安九!十余年前,他尚垂髫时祖父病故,从此再未见过!隐约记得小时候安九已自称老奴,上元节他分明骑在对方脖子上看过鳌灯!
赵不尤疾趋两步,走到老人面前,扶起对方双臂,望着对方的满面皱褶,语无伦次再次问道:“九爷爷,你怎会在此地?”
“当不得!当不得……叫老奴便好。”老人抽回右臂,以袖口抹拭眼角,唇角嗫嚅几次,却再说不出话来。
霎时,赵不尤的脸色阴沉如水:“九爷爷,赵士起让你来的?十多年不让回家?”
“怎么说话的,那是你爹爹。”
像是斥责,可老人的语调分明满是宠溺:“老爷不在后,是老奴自求衙内远行至此的。衙内谋生不易,这边总得有个贴心人盯着,老奴自告奋勇……况且,在哪不是吃一碗饭?”
老人口中的衙内,自然不是赵不尤而是赵士起。那些年家中只是寻常,赵士起竟然那么早在辽国便有了营生,而赵不尤如今才知。
赵不尤不满道:“这两年为什么还不让你回去?他又不是无人可用。”
“习惯了。”老人叹了口气,拉着赵不尤衣袖向房间走去,“小公子你且洗洗漱漱,老奴去请了大夫过来,再为你备上吃食,届时再聊……长大了,长大了……原来才这么点儿,现在已经比老奴高上一头了……”
轩敞的厅堂内,安九走后,赵不尤盯着陈广,重声问道:“陈师傅,还有甚么我不知道的么?”
陈广脸色愁苦,声音也苦:“没有了。”
赵不尤道:“为什么提前不说?”
“没想到会来。”陈广思付再三,终于将话慢慢说清,“汴梁城老爷再三叮嘱,不让你亲历险境,何况来到辽国?可你素来主意极正,某无法阻拦。事先说的也是直趋涿州,没想到会来新城。老爷的商队,每次自白沟入辽,晚间总会在此处歇脚,知道的人极少,老爷严肃交代不让宣扬。此番来到新城,说话口音与汴梁相差极大,若非为了稳妥,也不会来此。”
也能想通,赵士起天下豪富,运来的货物岂会在白沟榷场老老实实榷卖,让榷场再扒几层皮?他总能想到办法走私的。十多年了,他走私积攒的钱银会有多少?汴梁城内的酒楼、正店、工坊、商铺,怕也多有不及罢?赵不尤再次问道:“商队运送何物,送往何处?”
“茶叶、丝绢、瓷器、书册、字画之类的。”陈广道,“老爷心中有数,铁器兵刃从来不卖。每次都是送往易州高家,由高家设法贩卖。”
“高家?”
陈广回道:“年初某随老爷来此,高家家主高凤为易州知州。”
赵不尤微嘲说道:“啧啧,真是厉害!”随后倒是许久未有出声。
蓦地,赵不尤望向陈广,饶有兴致问道:“陈师傅,你到底是如何与我爹相识的,他为何如此信你,而你也忠心耿耿为他卖命?”
陈广顿时失神,长叹一声,许久才言。
“衙内聪慧过人,当有所察觉……”
赵不尤撇了撇嘴,呛声道:“我真不曾察觉。”
陈广望他一眼,自顾自说道:“某自幼好武,心无旁骛。年少时便四海为家,但凡听闻谁有些名头,便不管远近寻上门去,只求切磋,打不过则埋头苦练,过段时日再寻上门,终究是会打赢的。”
“时人常言某性情乖戾,出手狠毒,其实并无不妥。”
“十多年前,某听闻祥符县有一郑姓武者从无败绩,心痒不已,便登门挑战。那一年黄河大水,他家中被淹,某趟泥过水,终于找寻到他,他却不愿与某交手,指着身边抱着婴孩的女娘说,要去为她们找寻吃食。”
“彼时某行囊中尚有几个炊饼几斤牛肉,某摊开给他看,笑言打赢了全给他。”
“女娘拉着他哀声劝阻,他迟疑再三,终究同意了。”
“果然是一把好手……某拼尽全力才赢了他,彼时,某已陷入癫狂,终于还是将他生生打死在女娘面前。”
“事后望着无声发愣的女娘,某突然心生不忍,将吃食放在她的面前后,方才转身离去。岂知未走几步,身后女娘说那人已四五日不曾吃饭,浑身乏力……紧接着便响起噗通一声……”
“那女娘跳了黄河,地上留着婴孩和行囊。”
“河水滚荡,不时冲上河岸,冲在婴孩和吃食之上。”
“某失神许久,终于还是抱着婴孩走了。”
“途经县城,遇见汴梁城来了一大户人家舍粥救灾,某将婴孩舍与这户人家,随后去往汤阴,安生住了几年。”
“那大户人家,便是老爷和夫人……周侗死后,某自汤阴去往汴梁,投身上门,所幸老爷还识得某家。”
“那婴孩,便是如今夫人身边的婢女月婵,这些事,她全然不知。”
“某这一生杀人无算,从不记挂。唯有这一遭,许是因为胜之不武,总觉得心中不安,只想看着婴孩平平安安长大,不再受饿。”
“老爷和夫人将月婵辛苦养大,衙内,你说某该不该尽心尽力,让老爷平平安安?夫人说,迟早月婵也会是你的房内人,所以,某也会尽力护持与你,令你平平安安。”
说完,陈广长吁一口气息,道,“此事某藏在心中多年,从未对人言语,老爷大抵也是以为月婵是某捡来的婴孩,毕竟那年大水,处处凄惨……如今身处敌国,衙内行事某又猜之不透,自觉前路叵测,这才说了出来。若衙内得以南归,日后待月婵好点便可。”
赵不尤无言点头。
“话说……”
话语既完,陈广便打算去偏房看看岳飞,走至门槛,他回头问道:“衙内,据某所知,昨日你当是初次杀人,难道无丝毫不适?还有,你腹部的伤口也无不适?”
“还好啦。”赵不尤扬眉发笑,“或许,我天生该吃这碗厮杀饭?”
“衙内文曲星一般人物,说笑了。”陈广摇了摇头,转身负手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