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矫 情
作者:卸甲的书生      更新:2022-04-19 11:14      字数:3172
  雨一直下。
  陈广带了李宝并翟家兄弟去收拢选锋军的战马,顺道擒杀看守,以求暂时隐瞒这边的动静。
  一军将主身死在此,况且刘光世家在西军根深叶茂,事发后简直想象不出会闹出多大动静。而赵不尤却毫不在意,只是端坐雨棚,脱去甲叶内衫,撒上金疮药后,颇为耐心地在自家腹部缠上一条宽大的白绫。他甚至犹有余暇,以稍显随意的语气,劝慰枯立雨中闷声不语的岳飞。
  “鹏举,你却须知本官有事要办,身边也无人可用,王贵几人的尸身大抵是当下送不回去了。且当此之时,刘光世之亲兄刘光国亦在西军领兵,此间事瞒不了几日他便会知,说不得便在明日。届时刘光国派人搜检,凭你一人,根本送不回王贵他们,或许为刘光国所制,更会被挫骨扬灰。”
  “依本官主意,待翟家兄弟回返,与你一道暂且找个地方掩埋,大雨冲刷之下,痕迹尽消,你只需留下自家能够辨认的印记。倘若本官自燕云归来,性命犹存,本官自会确保他们落叶归根,有家有室的,其父母、子女、家人,更毋庸你多费心思……毕竟他们是为本官而死。”
  雨中的岳飞久久不言,只是等赵不尤包扎完毕,穿上衣衫,他才转身过来,躬身拱手行礼:“宣赞大人。”
  赵不尤抬头望着他,淡淡说道:“请讲。”
  岳飞抬头相对,白胖的面容一丝表情也无:“不瞒大人,听闻西军来袭,王贵几人本是打算逃逸的,小底知道的稍迟,来不及劝阻……事后想想,宣赞说俺们莫要离得过远,遇险后也能相互照应,他们却私自将战阵北移,心存念想逃出林外河边,致使李宝大人不知俺们这边情形,无法遮护……战阵凶险,俺无力纠偏,只能随他们共进退,后来遇上援军,凶险骤增……一切皆是咎由自取。”
  赵不尤摇头道:“论迹不论心……至不济,他们也能为本官吸引些敌手……何况,他们还出了力,杀了人。”赵不尤叹了口气,道:“不妨事,终归是为本官战死的,身后事,本官尽力措置。”
  “大人宽宏!”岳飞复又拱手致谢,他脸色犹疑,不再言声,赵不尤倒也不急,偏头望向雨水,约莫着当下时辰,随后对面又传来声音,岳飞再度强调,“大人宽宏,恕小底冒昧……敢问大人缘何被西军……被监军大人追杀?”
  终于,他还是问出了“监军”两字,只差明言为何被官家追杀了。
  赵不尤抬头望去,许久不曾答话,而岳飞叉手抬头,昂然相对!
  方才一战,倒也不曾祸及搭好的雨棚。棚内赵不尤似笑非笑,棚外岳飞立身暴雨之中,雨水沿着其兜鍪、护肩汩汩流淌,有雨水落在脸上,他却动也不动,只是坦然望向赵不尤。
  已将马槊寻回,赵不尤的手指划过膝上长槊,未有回答岳飞疑问,反倒问道:“鹏举,你天资聪颖,这几日与本官相处,可知本官并不喜你?”
  岳飞无言,脸色殊无改变。
  赵不尤缓缓道:“你出身殷实人家,现如今家道中落,生计窘迫,待人接物尤为敏锐。你以沉默寡言自封自心,不自弃,如此甚好。”
  “可你已过于敏锐,乃至于偏执。”
  “置身于艰难困苦,尽受人情冷暖,你甚至不得不为佃维持生计,却又不愿为乡邻所见,远走相州,选入梅花韩家……可在梅花韩家为佃,便比之汤阴为佃高人一等么?至少在汤阴,你尚可照顾病弱的老父。”
  岳飞紧咬嘴唇,额头汗珠滚滚而落,有雨水搅混,倒也辨不出来,只能看出他叉起的双手,指节已变得煞白。
  赵不尤似若未见,讥讽不停:“之前的交游,你全然舍弃,只是与王贵、赵宏……这些破落户来往……他们打家劫舍你不曾参与罢?可你贪酒,可曾用过他们打家劫舍而来的钱银吃酒?你方才告知本官他们欲逃,可曾对得起他们请你之酒?”
  嘴角隐现血色,早已低头的岳飞看不到表情,只是他壮硕的身躯颤抖个不停。
  赵不尤继续道:“你掩耳盗铃,为自己划出所谓的仁义道德、忠君爱国,固步自封……自以为舍了面子为佃,赚钱拿回家,已是尽孝;自以为不参与王贵等人的勾当,偶尔还会劝阻,已是尽善;自以为行止光明,坦然说出王贵等人阴私,乃守诺之人、忠义之士;甚至听闻赵佶欲取本官性命,忍不住想究根穷底,忍不住想问出本官是否大逆不道,却因欠本官人情、本官钱银,斟酌再三……”
  由头至尾,赵不尤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他嘴角的嘲意从未止住,他只是在淡淡地说,轻轻地言。
  “岳鹏举,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自个儿义也不讲,身也不修,家也不齐,哪来的底气议论本官行事?哪来的底气想忠君报国,替赵佶出头?”
  “相州城内本官已买了你性命,守诺便可,听令便可……你一个汤阴破落户,有何资格置喙本官、质问本官?”
  “管好自个儿再说。”
  岳飞的额头愈来愈低,脸面几乎埋在胸前,到得此时,他终于失去重心,闷头栽倒在地。
  赵不尤理也不理,偏头望了望回返的陈广几人。其时天色已晚,赵不尤便长身而立,提着马槊,走出雨棚,向自家马群走去。
  陈广等人面色复杂,兀自震撼,一时忘了追随。赵不尤便回头说道:“小关索,你水性过人,且随我取了麻绳,准备泅渡,我们在此过河。”
  放诸从前,李宝定会劝言,甚至还会不管不顾以下犯上,只要将赵不尤留下!毕竟在他看来,况且汴梁城内的王伦、赵士起夫妇也是嘱咐——只求保全赵不尤,余者皆不重要!
  他怎会同意赵不尤冒雨过河,去往敌国?
  可在当下,他不由自主应了声诺,忙不迭跟上。
  陈广与翟家兄弟也疾步紧随,走到岳飞身旁,陈广顿了顿,喟叹说道:“鹏举,我等武夫,听令搏命即可。你道理再多,比得上衙内皇族出身,家世显赫,名士大儒教授?”
  陈广走后,岳飞奋力扭头,将脸从水洼中摆脱,暴雨中咳咳不停,涕泗横流。
  雨水打在脸上,稍觉清醒,岳飞愣愣地思索着方才赵不尤话语。
  死者为大。岳飞主动提出王贵等人心存私念,一则坦坦荡荡,二来更想为自个儿行事找个理由。
  在岳飞看来,既然崔监军领兵欲除赵不尤,定是其人犯下了大逆不道之罪。官家为君为父,错得只会是赵不尤。可他身受赵不尤重恩,且还允诺陪对方北上辽国搏命,无法一走了之,遑论撕破脸皮。
  岳飞只是想问清楚,赵不尤到底犯了何等罪行,而后以弥补王贵等人错漏为由,且不计较对方罪行,舍命陪对方北上,成全对方开疆扩土之伟绩。事后不求官身钱物,只愿以自身功绩,为王贵几人求个身后事。
  他提出了话头,可结果呢?赵不尤不仅不给解释,而且劈头盖脸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可又何尝并无道理?
  家道中落后,他不愿在家受人白眼,只想在外出人头地后锦衣还乡,也如梅花韩家一般,在汤阴老屋再立一栋“昼锦堂”。
  他谨守心中底线,一身武艺却行端坐正,可如今这世道,哪有他这等破落户的出头之日?
  他心中愈发苦闷,愈发寡言,愈发嗜酒……
  难道真的错了?
  难道真如赵不尤所言,他只是好面子而已,便真成了一个不义不孝之人?
  雨水打在脸上,火辣辣生疼,岳飞只觉羞愤欲死!
  也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他终于下定决心,双肘撑地爬起身,随后寻了个所在,闷声挖起坑来。
  便先将王贵他们埋在此处罢,而后陪他赵不尤北上建功,为王贵他们争个出身!
  土塬的另一侧,白沟河南岸,天色已然昏黑。
  赵不尤目视着李宝脱下衣衫,系上麻绳,在滔滔河水中沉浮,有惊无险地到了对岸。随后李宝将几根麻绳在对岸系好,回返这边。
  “怎样?”李宝得意问道。
  “厉害!”
  赵不尤笑着夸赞,扭头对翟家兄弟说:“你二人且牵两匹马沿绳过河,马要游泳,背上行李少带,多往返几趟,多带几匹马过去便是。”
  两人点头应允,自去忙碌。
  这一忙便是近两个时辰,天色早已漆黑,雨倒是仍下个不停,待到赵不尤准备过河时,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到耳边哗哗的雨声和白沟河内流水声响个不停。
  猛然间身边出现一人一马,李宝伸手抓锏,却听赵不尤说道:“鹏举,你先过去。”
  过了会儿,李宝悄声问道:“衙内,既然已与他交恶,何不趁势取其性命?”
  赵不尤沉吟良久,这才说道:“不用。他还是可信的,呵,只是有些矫情……而我,却没时间没心思哄他、教他。”
  话出口后,赵不尤猛地想到,不喜欢对方倒也罢了,大不了一拍两散,可你劝我杀人家干嘛,难不成想让我做赵九?
  赵不尤登时觉得,李宝对自己满满都是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