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如琢如磨
作者:卸甲的书生      更新:2022-04-19 11:13      字数:3324
  放任赵楷离去之后,徽宗撇开赵不尤的卷宗,着梁师成搬出厚厚一摞卷册,仔仔细细看了许久。
  卷册是关于赵士起家产的载录,田产、酒楼、工坊、商铺等等等等,应有尽有。
  这一看便忘了时辰,直至梁师成带了数十内侍,将数之不清的乌桕烛点亮于整个厅堂之后,他才恍然觉醒,随后狠狠摁下了胸中鼓荡的情绪,淡淡问道:“老狗,那边如何?”
  哪怕是坐拥天下,每每听闻赵士起的家业,总能勾当起他别样的情绪,还要故作不屑,从不深究。如今天赐良机可揽入手中,终于还是认认真真看完了。
  呼——
  安安静静侍立在侧的梁师成俯身行礼,恭敬以对:“回圣人,赵士起仍未露面,赵宗正调了两都御前班直过去。康王府内一切如常,并无变化。”
  徽宗眉峰微聚,起身离开案几,向厅外走去,梁师成急忙跟上,只听他再次问道:“哪两都?”
  梁师成道:“金枪班一都、御龙弩直一都。”
  徽宗不屑道:“康王府蚊虫大的地方,赵不尤亦非三头六臂,何须两都人马?让龙弩直回来罢。”
  梁师成忙不迭应诺。
  走出皇城司,徽宗朝北方宫禁深处略微一看,便对梁师成吩咐道:“撤了仪仗,你随朕出城走走。”
  出城,指的只是宫城,走走,那也只是御马在走,而徽宗陛下,只会坐在御马拖曳、唐高宗时期建造的大驾玉辂中,安若山岳。恰好白日里他游赏艮岳,身着便服,一切仿佛水到渠成。
  梁师成自然不会拦阻。
  话说自宣和元年十二月丙申(二十四日),徽宗将多嘴多舌,劝谏他勿要微行的曹辅编管郴州后,再也无人敢拦他与民同乐了。
  哪怕当时曹辅只是一名小小的秘书省正字,可不在职遣大小,须知立国至今,对正经进士出身的文臣,流徙编管至南方蛮荒之地,甚至差点渡海到琼州,已是再也无法加重的极刑了。
  其时,徽宗陛下尚且稍有收敛,只乘小舆出行。此时,这座传于盛唐的重宝大驾玉辂往来宫禁,谁又敢多置一词?
  行出东华门,梁师成顿时了然,随后有内侍脱离队伍,提前去马行街那处院落措置。于是,待得徽宗陛下在梁师成的搀扶下,登下大驾玉辂,李师师已亭亭静立于门外迎候。
  “劳师师久候,罪莫大焉。”
  御前班直早已净空周遭街巷,辉煌的灯火照亮了此间,映照出徽宗陛下今日首次露出的和煦笑容。
  “不妨事。”
  李师师的声音,宛如她的容颜一般干净、空灵,辨不出任何情绪。随后她便转身,当先向院中走去,简简单单的月白色直领褙子在灯火下摇曳,步步莲生。
  看她走在身前,徽宗亦不生气,只是笑吟吟地随她进了院落。
  只一眼,梁师成便恶狠狠地落下眼袋,随后低眉顺目,只将目光放诸地上。
  即便是陪徽宗见过李师师无数次,这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从未改变。
  李师师亦始终如一,脂粉不施,黛眉不画,乌黑浓密的长发轻轻松松挽着慵懒髻,衣服更是最简单的样式,可搭上她的神韵风姿、绝美容颜,梁师成敢言,这世间无人能够抵挡,无论男人、女人,抑或阉人……
  梁师成不知不觉落后了徽宗几步,这般状况在旁处几乎不会发生,因为不能随时随地应承官家的召唤,那便是他最大的失职。而在此处,大家却都像习以为常,徽宗亦从未在意。
  入院、过轩、步入后厅,侍女已备好了茶具,煮水点茶,厨房那边亦在准备晚膳。李师师径直坐往琴桌,手抚琴弦,头也不抬,只是问道:“官家今日想听哪个曲目?”
  徽宗兴致盎然,笑道:“换琵琶罢,今日朕想听《十面埋伏》。”
  一言既出,李师师终于抬头,将乌漆的眸光投向徽宗,徽宗噙笑点头,李师师便盈盈起身,取了琵琶,坐定之后抹了抹弦,弦声嗡鸣中,问道:“官家今日,胸中有战意?”
  徽宗摆了摆手,笑意不减:“俗务而已,朕已成竹于胸。师师素来不爱听,朕也就不多嘴多舌,徒惹你厌烦了。”
  李师师望他一眼,不复多言,霎时挺直了身躯,如芙蓉乍出水面,怀中琵琶同时奏响,其声巍峨,正是《十面埋伏》之始——“列阵”。
  ……
  与此同时,康王府主楼二楼,站了大半日的赵构早已疲乏不堪,但他的身姿,依旧挺拔,只是身上已破裂成条条缕缕的中衣,以及遮掩不住的无数道伤痕,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惨烈代价。
  缠裹在赵构左臂上的衬布跌落在地,糊满了血痂,看起来并不结实,像是刚刚成型。
  胸中的愤怒与怨怼早已不复,除了下意识的强令自己站直身躯,赵构脑中一片灰蒙蒙的空白,明知道赵不尤就在身前,站姿稍变,对方手中的刀便会如跗骨之蛆,落在身上,可眼睛始终找不到对方,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事实上赵不尤就在他的眼前,毫无形象地瘫坐于玫瑰椅上,左臂倚着椅靠,左手托腮,盯着赵构,持刀的右手蠢蠢欲动,却又许久没找到出手的理由。
  “没劲!”
  赵不尤唾了一声,偏了偏头,朝向楼梯下方喊道:“有人在么?”
  俄顷,有人回应:“不尤……你这是怎么了……”
  是赵不凡的声音。他与赵士㒟在楼下枯坐半日,也听了赵构在赵不尤的折磨下嚎叫了半日。期间制止过,赵不尤却充耳不闻。半个时辰前,赵士㒟放声大骂无数句“丧心病狂!丧心病狂!”,之后摔门而出,只留赵不凡在楼下守着,继续忍受着。
  行刑,对观刑者,何尝又不是折磨?
  “呵呵,大哥啊,小弟一切安好,只是有点饥渴,能让厨房送些吃食茶水上来么?呃……不让旁人送,下午小弟见过一个内侍,姓陈,看起来挺好说话的,令人心安,你让他单独送来便好。”
  “对了,捎带几十只乌桕烛,楼上不多了。”
  ……
  “你且等着。”赵不凡思索片刻,应了一声,楼下便再无声响。随后赵不尤转过头来,继续盯着赵构,像是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院内亭中,赵不凡将赵不尤的要求讲出之后,赵士㒟望望周遭百余甲士,最终还是担忧赵不尤狗急跳墙,戕害赵构,挥了挥手:“为他多准备些,九哥也在。”
  蓝珪也在,听闻后望向陈寅,尖声叫骂:“陈寅!你到底与那狗贼有何干系,他为何偏偏允你上楼!”
  一脸坦然的陈寅尚未出声,憋了一肚子火的赵士㒟已下令甲士劈头盖脸打向蓝珪:“蠢货!如此浅显的挑拨,你也敢借机生事?还嫌康王府不乱!”
  少顷,厨房送来了食盒,陈寅接过后正欲进楼,鼻青脸肿的蓝珪复又凑到赵士㒟面前,低声献计:“赵大人,小底住处有砒霜、有钩吻,那狗贼说让康王殿下断水断食,只会他自己吃,我们下毒毒死他!”
  赵士㒟斜睨他一眼,随后再次望向金枪班班直,有气无力说道:“将这蠢货带回宗正寺收押,待本官有暇再行处置,他存心毒杀康王殿下,死罪。”
  赵士㒟话音甫落,两名甲士嚯嚯走来,拖起瘫倒在地的蓝珪向王府外走去,几步之后,蓝珪这才回过神,尖声呼喊:“赵大人,赵大人!小底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小底还有蒙汗药,蒙汗药哇……”
  这回,哪怕楼上的赵不尤也听清了话语,他咧了咧嘴,颇觉可笑。
  赵构却充耳不闻,像极远处西域的枯死胡杨,无声耸立。
  赵士㒟再也无力说话,只是低头朝陈寅挥了挥手,陈寅便向主楼那边走去。赵不凡未有跟随,他也俯身低头,对赵士㒟讲到:“爹爹,让厨房准备晚饭吧,您也吃点,眼前的破事,看来短时间不会完结。”
  “老夫胃口不佳,你安排旁人罢。”说完,赵士㒟走出凉亭,负手立于庭院中央,这是一个月朗星稀夜,二楼上的灯光影影绰绰,透过窗纸,能看到一个站立的影子,那是赵构,赵不尤在什么地方摸不清状况。
  挥手招来金枪班都头,赵士㒟轻声问道:“能看清那道人影么?”
  都头点头。
  “调踏张弩和神臂弓来此,随时等候老夫指令,只待确认赵不尤身形,射杀之。”
  都头微微眯眼,朝楼上望了望,心中稍作权衡,再次点头应诺。
  金枪班,虽说以枪为名,可御前班直,弓不敢说精通,又有哪个不会使弩呢?龙弩直不在,这事照样不难。
  那都头自去忙碌,赵士㒟负手望着二楼,喃喃自语:“赵士起啊赵士起,怨不得你藏起来不露面,你有这么一个丧心病狂的儿子,是不是早盼他死了?只是他如今挟持赵构,老夫投鼠忌器,如之奈何?”
  到得楼上,陈寅朝向赵不尤微微颌首,随后则默不作声地布菜、换烛。赵不尤坐在椅上,未作回应,倒也看到了他在方桌上写下了“一都金枪班班直”几字。
  临下楼前,陈寅在楼梯口回身顾盼,只见赵构如一尊石刻,始终毫无动静。陈寅摇了摇头,叹息而去。
  “康王殿下安好。”
  “小底不敢言语,只怕惹到对方,迁怒殿下……”
  ……
  这是下楼后,他不知在与谁言语。赵不尤只做不闻,安安静静地用饭喝汤,最后,端起一盏冰水饮子,慢条斯理地啜着。
  赵构竟全程未有反应,未有给赵不尤再次拍打他的由头,只是到得最后,听到赵不尤饮水的声响,赵构的喉结不自主咽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