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4 章
作者:
向晚鲤鱼疯 更新:2022-04-19 08:16 字数:2673
张机走时, 除了一本《金匮要略》在旁,没有留下什么别的手迹。其家乡从未听他自己提及过,李隐舟只模糊地记得后人之说, 他为从医早就和家中一刀两断, 想来也唯独剩下自己一个亲人。
按其一贯随性自在的脾气,他将张机葬在吴郡城外。
斜阳如炬,江花胜火。
那些林立的墓碑早已被风吹雨打侵蚀了文字, 唯有萋萋芳草年复一年静然丛生。来到这里的近三十年, 他慢慢地认识了许多只存于史册的那些人物, 而现在,却要一个一个将他们送别。
李隐舟在墓前安静地站了一会。
棺木就掩在一层黄土之下,离他也不过一丈的距离, 但他心头终归是清楚的, 这一别将是千百万年、生生世世。
暮霭如烟,雨也轻落。
细密的水珠串联成线, 飘然从天顶垂落, 落在冰凉的面颊上, 溅起沙沙的水雾,将视野模糊为一片浓重的墨色。
他仰头看了看。
忽然很羡慕这雨——
不管河海之远, 还是天地之隔,走过千里万里、度过沧桑百年,那远走的浮云总有回来的时候。
……
沙沙, 雨越发大了。
天青色的暮霭中, 一柄薄伞不知何时斜靠上他的背脊。那如柱的水流便顺着凸出的伞骨在眼前淌下,在模糊的视野中划出数道分明的线条。
李隐舟出神地望着天, 过了许久才回头看了看, 身后的青年长眉淡展, 修狭的一双眼被冷雨沾湿,只持伞立在他身后,对他牵唇微笑了笑。
竟是多年不见的张家少主人张温。
“有劳少主。”他深一阖眼,复也一笑,“何事冒雨来寻?”
张温嘴唇微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又静了回去,半响才温声道:“公纪有信来,请我交托给先生。”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
陆绩为陆氏嫡脉,与同辈的张温神交并不稀罕,但专程绕过了陆议递信,显然他从星空中窥探到了一些不能旁说的秘密。
李隐舟接过这卷平平无奇的信,郑重放进了袖中。
张温目的已达,顺路送他回城,两人步行至城门时,迎面撞上个冒冒失失的青年。
李隐舟稳住脚步,在对方拼命鞠躬道歉的间隙认了出来:“董中?”
“诶?”董中一抬脑袋,面露喜色,“原来先生在这儿!”
这话刚滚出喉头,他便意识到不该笑的,万分歉疚地垂下了头,半晌挤出一句:“……先生节哀。”
他们虽师从孙尚香,和张机毕竟是打过两天交道的,自不能感同身受李隐舟的心情。但这样一位巨匠逝世他亦有些说不出的遗憾,华佗与张机二位济世的高人相继离开,谁又能继承他们的衣钵?
见他怀着心事而来,张温道:“既然你们有话要说,我不便打扰。”
李隐舟与之颔首,客气地目送他离开。
张温转身的脚步便带起一从微寒的风,将满地的积水踏出轻轻一声碎响。在这切嘈的一瞬,他低沉的声音有些轻得模糊。
“雨有回时,人有归期,先生勿因悲切伤身。”
哗——
一辆横冲直撞的马车在地面重重一打滑,将街旁的杂物冲撞得砰然作响,李隐舟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董中已经一把伸手重重将他拉到一边。
呲一声,马蹄溅起的水还是淋了青年满身。
李隐舟被他罩在身后,勉强保了个干净。
“什么人呐这是!”董中忍不住梗着脖子骂咧一句。
李隐舟将他身子掠开,正想追问张温两句,却见那薄而直的背影没于飘摇的雨雾中,转瞬便远得不见了影踪。
董中未察觉出异样,只匆匆将李先生往回拉去避雨。等到四下再无旁人,才终敢说出那个冒昧的心愿。
“我……我想再借张先生的《伤寒杂病论》与《金匮要略》,不知先生能否借来誊抄,我保证不假人手,绝不外传!”
李隐舟拧了拧湿透的衣袖,淡道:“师傅与我修撰医经为的就是广益四方,只可惜天下从士农者多,肯行医者少,怕为心术不正之人用在歪门邪道上才没有广而发行。如今既然你要,拿去便是。”
董中没想他答应得如此干脆利落,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李隐舟阔步进了门,找出他要的书册,心情沉杂地握在手中。
沉甸甸的竹简在掌心之中,从七岁到三十四岁,他和张机聚少离多,唯有笔下学问交在竹简上,一笔一划皆历历可数,刻下的都是这些年的风雨点滴。
而今,他交托给青年之手,借他传于后世。
董中低头,见昏黄烛火在他眼下掠出细细的影,那双一贯冷静从容的眼,似在怀念什么,轻搭着往下看,看了许久。
在他不知所措的片刻,李隐舟慢慢起身,替他整理好书册。
“这几年你也去了不少地方吧?”他问,“此前听阿香提过,你都已经娶妻了?”
董中望着他弯下的背影,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是个候官人家的女子,虽是异乡人,可和我却很合得来。这次特来奔丧,她也是支持的。”
候官。
李隐舟的视线透过垂下的青衫淡看他一眼,手中动作顿了一顿。
董中全没意识到他片刻的讶异,说起媳妇还有些滔滔不绝:“她如今也有了身孕,我已和她议好了,以后也教他从医。有了张机先生的著作启蒙,他一定比我会厉害许多的!”
两人收拾一响,董中知他心情低落,有意陪他多说几句热闹话,见已经半夜,也不再叨扰,兴致勃勃抱了书去抄录。
送走了董中,李隐舟方从袖中取出陆绩的来信,在豆大的灯火中慢慢展开。
……
三日后,他送董中踏上回家的路。
迎着薄寒的晨风目送董中远去,李隐舟终是将心头一点的疑惑问了出来:“你的孩子,想取什么名?”
董中不由地弯起了唇,年少时的冲动与生气都沉淀为眼中一抹温柔的神采。
“董奉。”他慢慢地、有些羞怯地道,“不及先生取名之高,我也是昨夜刚拟的,不知好不好。”
敬承为奉。
董中只是简单地愿自己的血脉能继续走在这条人迹寥寥、艰难苦辛的小路上,将那些曾经前人的心血传延下去。
而他也的确做到了,作为建安最后一位出场的神医,董奉将华佗和张机的妙手与仁心传扬至下一个时代,至没有战火的那一天。
微风挟着细雨吹散满江薄雾,微澜的江波上照出一长一少比肩而立的身影。李隐舟恍然地想,原来在堂前念书的学子,而今也有了自己的后人。
不由想起顾邵院中诵读的少年,想起在陆议臂弯中安然酣睡的小脸,万般回忆涌上心头,在这一刻终觉释然。
他望着那无边的江河,轻道:“是个很好的名字。”
回城的路上,从碑林擦身而过,他忍不住顿足,隔着绵绵的雨雾,深深地、静静地看他最后一眼。
他终于明白了张机的从容——人这一世,不过是在一次次的相逢与送别中走过同一程路,而那些先行的背影化成路旁的碑,绵绵不绝处,便是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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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董中,李隐舟亦马不停蹄收拾行囊,准备动身。
陆绩的来信他并未声扬,但其中提及了三条极重要的预言,其中第一条,便是两年之后,也就是建安二十四年,汉水流域将有一场暴涨的洪灾。
届时,蜀军将会如昔日的吴郡一样匮乏粮食,所以其将领必会采取行动。
其后的第二条、第三条却令他心头蓦地一重。
“你欲北行?”辞别时,孙尚香颇不解地问,“出事了么?”
李隐舟将包袱一收,沉道:“是,鲁肃将军曾有一席话托我带给主公,如今恐怕正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