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作者:
向晚鲤鱼疯 更新:2022-04-19 08:15 字数:4064
轰隆隆——
雷声滚在弥漫的乌云之下, 天地倏忽暗为一色,苍茫落雨中,兵戈锵动, 狼烟纷起。
李隐舟哗地起身, 一身生疼的疲倦直冲脑顶, 踉跄两步才扶稳了案, 咬着牙厉声问:“是魏军?”
张辽固然狂癫, 又怎敢在大桥已断、后路无存的前提下孤军直追至南岸?除非曹氏援军已至, 要乘胜追击、反下孙权一着!
小兵说不出个所以然, 唯有凄惶地发抖:“他们声势浩大, 都说……都说恐怕是魏王派人来援了!”
“放屁!”甘宁啐了一口,“曹操大军正袭汉中,这个关头岂能分兵?你传我令下, 速速整军备战, 谁敢胡言乱语扰乱军心,立诛不赦!”
小兵扑跌着领命而去。
啪嗒,啪嗒, 雨急敲帘。
甘宁怒意渐冷, 眉头拧成虬结肃杀的一团。
他偏头往里看了一眼。
凌统盯着窗外, 冷笑一声:“连天公也帮着他。”
李隐舟心头一跳, 瞬息明白过这话的意思。这几日张辽退兵不出并非是就此作罢或者畏惧吴军整合后的势力,而是安心等着这一场雷雨。
雷声将盖过军鼓。
而雨会模糊视线。
这样的情形下吴军难以第一时间整顿人心,这位蛮力盖世的大将不仅有勇,也有谋。他巧妙地利用了吴军惨败后的恐惧心理,并借这场遮天蔽日的大雨将未知的恐惧渲染到了极致。
八百大军便可杀穿数万吴军, 那八千呢?
八万呢?
谁能知道追来的究竟有多少人?
一片雨声泥泞中, 遥闻槌击鼓面时哗一声水花四溅, 惊心动魄的一霎后便是沉沉的、长长的鼓声。
然而军鼓无甚作用。军心已散,人头攒动,乱如溃堤上的蚂蚁。
张辽的军队已逐渐在大雨中现身袭来。
甘宁蹭地起身要走,匆匆交代一句:“你快扶他前行避难。”
这话是说给李隐舟听的。
凌统眼底滚过一刹暗光,也立即撑手下榻:“你南我北。”
甘宁却不听,回首一捞将立在一旁的红缨长/枪掠至手中,讥笑一声:“你能看见什么?少丢你老翁的脸了,主公与吕子明皆在南营,你二人速去与他们汇合。”
凌统大怒:“你我同阶,不劳费心!”
甘宁骤然停步,冷地看了眼咬牙切齿、怒火喷张的凌统,声音陡厉:“难道魏军杀人时还会尊你一声部督?无情未必不丈夫,逞强岂是真英雄!你要送死,也得想想你凌家三百死士为你这个少主死得冤不冤枉!”
那你呢,你就无牵无挂,你就死得其所?!
凌统眼神一横,回驳的话几欲脱口,一个“你”字滚到嘴边却化作猝不及防一声痛吟,随着不可置信的视线往后一擦,整个人腾地重重往后跌去。
李隐舟干脆利落收手,回头招呼小兵背起凌统。
甘宁怒张的嘴有些闭不上了,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你也来这手?”
李隐舟一面飞望军帐外的军情,一面竟朝他笑了一声:“反正在他心里我是个好人,做一回恶也无妨。”
“哈哈哈!”甘宁亦被他危机之中洒脱的一笑点沸战意,俯仰附和般大笑三声。
他收笑时,周身冷血已燃,眼中狼烟如炬。
掌心一转,枪尖掠过寒芒一点。
“我去北营亲自迎战,你速带他去南营,保全为上。”
……
相较于至面肥水逍遥津的北营,南营总体上稳定一点,一则有孙权吕蒙坐镇,军令第一层就传到这边,使士兵不那么慌乱;二则有北营断后,南营无论如何都更易撤走。
但即便如此,慌张离乱的情绪也如病毒一般从北边迅速扩散开来。
一路踏过冷雨,借着凌统的身份很快赶至南营中/央。
吕蒙站在一块巨岩之上,声如洪钟亲自指挥大军调动。
孙权则立于数人之中,持鞭立马拿捏着最终的决策。
隔了攒动的人头,他脸上的表情已模糊不清,唯能见冷雨顺着那修狭的眉骨淌下,一滴一滴砸进血痕斑斑的铠甲上头。
李隐舟将凌统交给蒋钦一行人,拨开人群、拣了个高处,一面回首遥看张辽的军队逼直何处,一面竖耳听孙权身边切槽的声音。
也无非是两种意见,蒋钦等人认为败势已无可挽救,唯有弃车保帅快速南撤,尽可能保全主力部队;另一部分人则觉得吴军毕竟占了人数的优势,尚有条件迎击血战,不然会令军心一再涣散。
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认为不管是快速撤离还是英勇迎战,都不免会折兵损将、血流成河,两害相权取其轻,唯有选痛得轻一些的办法。
孙权眉目被冷雨沾湿,瞳孔在急切而仓促的争执中骤然缩紧。
他竟已沦落到要选择哪一种战败的方式、选择哪一种牺牲去保全他自己的苟且偷生么?
哗!——
水珠滚滚散开。
接着便是闷生生一声鼓响颤动不绝。
李隐舟被这声音震了一震,回头便见军鼓上赫然留着狰狞五道血色指痕,在雨水的冲刷下洇出淡淡绯色的纹路。
鼎沸的人声霎时一静。
孙权眼角抑制不住地抽动着,终是按下满腔戾气,以一种静如死水的声音道:“先听子明的。”
此话一出,连吕蒙都停下了呐喊之势。
主公行事素来狠厉果决,即便当年逆着众望答应周瑜迎战曹军,也是他亲自、亲口做的决策。数年以来连位高权重的周瑜、鲁肃都未曾试过忤逆他的意思,而今竟把这样的决策交给了自己?
对自己的信任固是一层,然更深的恐怕还是主公对他自身的怀疑。
为人上者,脚下立着千千万万的丰碑,每块上头都溅着淋漓不尽的鲜血,躺着枯为万骨的尸首。踏过尸山血河,谁又能敢保永远不错一步、不悔一子?
合肥失利的打击直接抹杀了兵不血刃取荆州三郡的全胜,令一贯老练果毅的孙权都不禁对自己起了疑心——一个不会调兵遣将的主公,果真有本事、有资格决定千千万万的生死,决定十年百年的来路么?
吕蒙握掌成拳,坚毅的眼神在急电中闪了一闪。
他不是不理解此刻主公的心情,可这节骨眼上他孙权显露出动摇之态,难道还能指望底下的军心稳如磐石么?唯有主公表出百挫不折的战意,士兵才会有勇气继续面对惨烈的死、惨痛的生。
喉头一缩,他几乎要滚出怒号。正欲诤言直谏,却见一道清瘦的影子从岩上轻跃而下,一面飞快地撕开一道长长的布帛,一面已独自靠近满身散发着低沉气压的孙权,垂首替他包扎伤口。
他听不清这人在这个片刻说了句什么。
可孙权听见了。
那低沉的声音静如缓波,慢慢散入冷雨之中,竟有些说不出稳定坚决。
“主公难道忘了昔年讨广陵陈登的事情了?敌人轻视主公,以为主公是个只知道胜利的莽夫,可某深知,主公败过,却不畏败,还肯惜败。”
孙权并不是个擅长作战的人。
在他数的出来几次的从战经验中,多数都是被人以少胜多地扭转战局。他或许并不清楚一个唾手可得的城要如何攻破,却深刻地明白一个处于上风的强者要如何被反击!
他败过。
所以他刻骨铭心地知道如何打败这样的强者。
孙权眼神一震,深藏于回忆之中的惨痛画面一幅一幅闪过脑海,最终定格在初次出征、惨败于陈登的那一天。
李隐舟默不作声地收拢力气,稳扎住布结。
便听头顶上雷鸣传来,滚滚洪荡之声散去,孙权的声音在这余音中蓦地一重:
“……子明此前的提议正合孤意。传令下去,立即拔营,在敌方追击的路上和我们前方都浇油点火,十步一堆,人走火留。再通传全军,子敬援军已至,到前面的山头我们便汇合,迎战。”
他语调不徐不疾,却字字透着铿锵与果决。
吕蒙长呼一口气——
这伪装援军、劝退敌手的办法虽是套的陈登的老路子,但未必会被轻易识破,谁能想到一贯傲慢冷酷的吴主,也肯知耻后勇,效仿一生劲敌的曹军?
但孙权这态度一转倒令他惊讶,虽是话里套了他吕蒙的名头,但主意也好,其上奋发的意气也罢,都与他并不相干。
可主公为何突然改了心气、得了计策?
吕蒙目光陡然下垂,落在那低头不语、眉眼端静的李先生身上。一片空濛的雨雾中,此人如惊涛落叶,纵然微薄,却有立于狂澜的轻渺与平稳。
是他?
一瞬的念头如急电转过,私人间的交汇他更无暇理会,便将大旗一挥,依令通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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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后,北营。
雨渐渐冲淡弥漫的硝烟味道,血水顺着泥泞渗进大地。一片肃杀的风声之中,星点连绵的焰火将黢黑的山林照出暗而红润的光。
甘宁扶着□□大喘一声,在听见一人接一人飞速传来的军报时,忍不住一抹嘴唇鲜血,冲着同样血雨中的张辽大喝一声:“张辽老儿!有本事山头会战!”
说罢连发数箭,掩护着一干将士回头追上南撤大军。
张辽手下将领堪堪躲过利箭,被他这样一激,直欲追击上去。
一双粗砺焦黑的手重重揽在肩头。
他回头一看,便见张辽眉头深皱,另一只握鞭的手紧紧收拢,力气用尽以至关节发出咯吱声响。
“将军?”
张辽将战意压至平静,沉稳地分析:“鲁肃的援军未必能及时赶到,可此人智谋绝不逊于诸葛亮、荀彧二人,或许他筹谋早至,兵行于军令之前也未可知。更何况甘兴霸斗志如狂,恐怕血战一触,我们未必能保证一击必杀。”
吴军是慌了、乱了,这匪头却是半点不怕,甚至还厮杀得痛快!
吴人畏惧他张辽,可魏军也有些怕了这鬼面修罗似的疯子。
更何况敌军有驰援之兵。
可惜在大雨中他也不能随便地、模糊地论断真假。
大雨、雷声、战胜的士气,这些本都是他们追击的先决条件,可只是瞬息的功夫,就变成了吴军的优势!
“等等。”他冷静下令,“我们首要任务是护城,追击只是顺势而为,不能因一时胜利失去大局。”
那小将还有些不甘:“末将愿领五百死士,就与那甘兴霸会战山头!”
此人话音未断。
只见眼前火星一掠。
数枚火箭不知从何处发来,竟以急电之势穿透冷雨,径直取向在追击中犹豫不前的魏军!
张辽猛一抬头,便见两侧群山之中隐约藏着数人,正搭弓挽箭,站以制高之点!
“糟了!”他猛地勒马,“我们中了诱敌之术,快回城!”
追击吴军不过是锦上添花,可若丢了空虚的合肥就是因小失大了!
……
“都尉。”弓箭手松下弓弦,亦有些不甘地望着合肥主城,“张辽已经按您设想追击主公,我们既然顺利绕到此处,何不索性杀进城去,却只做佯攻之势?”
他想不明白。
偶然收到消息、决定率精兵轻行先来接应孙权的时候,都尉提出佯装绕道悄然埋伏至山间,以火箭佯攻伪饰成援军。
他们这几百人固不算是什么大军,但也都是随其多年、大浪淘沙选出的精兵,难道不能与张辽那寥寥可数的守军相比么?与其围魏救赵,何不索性取了这空虚的合肥城?
他磨着牙,又怨念地往后一瞥,自言自语般:“您不会是顾忌主公的脸面吧?毕竟他十万人打不过的张辽,要是被你五百取了,恐怕未必会令其如意。”
风掠过树梢,雨水便顺着叶尖滴落。
落在那平静的眼,顺着眼尾淡淡的弧度滑下。
“收队。”他听见对方疏冷又平和的声音,如一滴冷雨落地的轻与淡,却也不答他,只道,“绕回山头,与主公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