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2 章
作者:向晚鲤鱼疯      更新:2022-04-19 08:15      字数:5050
  一至公安, 布置一新、张灯结彩的小筑已阔然出现在面前。
  如孙尚香所言,刘备娶的是谁并不重要,贤惠的甘夫人早备好了一应婚嫁事宜, 只等新夫人下船, 便可就地成亲。
  与此同时, 驻于柴桑的孙权也给出了此事的回音。
  既然刘备求娶, 阿香肯嫁, 老夫人的头点过, 他这个做兄长也无甚异议。
  命运依然走在它注定的轨迹上, 将历史的车轮一圈圈往前推着。
  李隐舟以孙尚香侍从的身份陪至荆州, 刘备不仅不苛待他,还将之奉为座上宾客,三五不时送来两箱古籍医经、奇书异志, 忙里偷闲时, 还亲自和他下棋说话。
  李隐舟便照单全收。
  一派祥和里,婚礼订在三日后举行。
  尽管筹备匆忙,这场婚宴依旧办得极尽奢华, 刘备似乎在通过这种方式向天下昭告孙刘联盟坚不可摧的金石之谊。孙权本人虽并未亲自来贺, 但流水介一船接一船送来的贺礼也算是给足了面子。
  西川一带的名士汇聚于此, 举杯庆贺他们的主公在坐拥荆州后, 又得佳人。
  觥筹间,不知是谁恭维道:“难怪一直不肯嫁人的孙小妹都动了凡心,原是在等着主公!都说孙仲谋少年英雄,可某如今见主公风姿,才知小儿无知, 终归是历尽劫波者, 方成大器!”
  历尽劫波、方成大器?
  刘备竟扬起一丝略自嘲的笑。
  孙权与自己, 天生便是两类人。
  孙氏小儿生来就有扬名天下的父兄,有他们留下来的半壁江山、文臣武将。他不知创业之艰辛,不晓位居人下的苦楚,更未有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功败垂成的悲哀,不曾体会逝者如斯岁月老去的惶恐。
  那双冷傲的眼令他看了便生厌,厌恶那足够挥霍的青春,厌恶那永远高高在上的姿态,最厌恶的还是那与生俱来的幸运。
  今天,他娶了孙权的嫡亲妹子,与之结成兄弟。
  通过这样一桩设计来的姻亲,他终于在某种程度上与其平起平坐,同分天下。
  这三十年来,他告诫自己,不忮不求,方为君子。
  而今他终可不做君子,可撕下那张仁义温顺的面孔,做一个彻头彻尾的枭雄!
  数十年压抑心间的沉郁与阴暗在这个瞬间喷薄而出,竟令他颤抖的手有些端不住杯。
  澎湃心潮中,往事历历浮现在眼前。
  他沙哑了嗓音,沉痛地说起前半生的种种不如意:“我自年少师从卢植公,讨黄巾、伐董卓,只算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后蒙皇帝错爱,受衣带诏,终未成功,险些命丧曹贼之手,妻儿不保……”
  刘备说得老泪纵横,满屋的人听得感概万千。
  众多宾客中,唯有诸葛亮未曾陷入狂热的回忆中,他拣了角落的一隅独自饮醉,仿佛一切的欢声笑语、长吁短叹皆在隔墙之外。
  那样独自的冷静疏离,李隐舟也曾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
  心头于是分明地知晓,诸葛亮必是洞悉了什么。
  似意识到他凝然注视的目光,诸葛亮不觉冒昧,倒举杯遥遥同他一贺。
  李隐舟付之淡薄的笑,掩袖饮下一杯浓烈的蜀酒。
  ……
  刘备终是醉了,流逝的岁月不能回头,曾健壮的体魄也在数年流离中衰老下来。痛饮数杯后,他连站都不太稳当,只能扶着赵云的手跌撞走向自己的新房。
  次日,雄鸡唱白,天便早早亮了。
  宿醉的刘备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尚未来得及品尝惆怅的滋味,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出一身冷汗。
  横在他颈侧的不是如花美眷的夫人,不是梦中温香软玉,而竟是一柄银亮的刀。刀锋微弯折,流转的锋芒如水上波纹,在此刻散发着冷冰冰的杀意。
  刀身之中,映出一双极美,而极冷的眼。
  他下意识地掐紧了掌心。
  孙尚香欺身在上,以刀锋逼他性命。到底是将门虎女,持刀的手丝毫不抖,一寸寸地捱近他的脖颈,直欲取他咽喉。
  刀锋已逼了过来,几乎贴着刘备的肌肤,而刘备却也无半分怯意,一瞬的胆寒散去,他近乎温和地问:“夫人这是何意?”
  孙尚香冷冷垂视着他,手腕一厘一厘转动,淡漠的声音也跟着字字跳出:“蜀吴之好已成,如今你我皆在荆州,皇叔的性命恐怕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了。”
  刘备的眼微眯缝起来,借着发白的眼睫盖住眼神中的冷意。他道:“你杀了我,全天下都会猜忌是你兄长授意,会说他心狠手辣、见利忘义。”
  孙尚香轻轻地眨眼,眼神一泯流露出不屑之色:“李先生妙手如神,有的是办法把你伪饰成病死。”
  刘备依旧仰视着她,竟笑了一笑:“夫人可要想好了,杀了我,曹操将会立即挥兵南下。周郎已去,无人可再阻止其攻势。届时蜀中无力襄助孙氏,天下归一,你我两家后人,不过为人臣,为人奴耳。”
  若鲁肃真有周瑜那样的雄才胆略,又岂会退而与他刘备结盟?
  而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算定了孙尚香不敢拿整个孙氏陪葬。
  孙尚香目光森然,不言不语。
  趁她杀意散去的瞬间,刘备蓄势待发的手臂如短匕般一挥而上,咔一声地将压在刀柄上的手臂整个卸下,反身便将措手不及的孙尚香牢牢抵在肘下。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局面便霎时调转过来。
  被他桎梏的孙尚香非但不怒,冰冷的脸上反而牵起一丝得逞的冷笑,不待刘备再有动作,她用牙根一磋,将藏在齿关的什么东西咽进腹中。
  几乎是立时,她的胸口风筒似的抽吸起来,猛烈地一大口、一大口挣扎着呼吸,一张端秀的脸血色尽失,苍白的额角青筋跳动。
  刘备几乎是下意识地撒了手。
  却已来不及。
  孙尚香在剧烈的抽吸中冷笑着看他一眼,那浓黑的眼睫缓缓搭下,在雪一般白皙无暇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影。
  她的人也跟着松懈下来,方才逞凶的手腕无力地搭在一旁,再不动弹。
  刘备狭长了目光,慢慢地伸出手。
  他分明地感觉到,眼下这具年轻的身体已经失去了一切生的力量,即便是惯常在水下憋气的人也难免紧绷胸膛缓缓吐息,而孙尚香却是鼻息全无,没有半点活着的迹象。
  刘备几乎立即清醒地明白,此女所为压根不是取他性命,而是以自戕相胁,要把他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
  新入门的夫人一夕暴毙,身上存有打斗痕迹,让他拿什么和孙权交代?
  用南郡,还是荆州?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个江东女子刚烈至此,竟不惜以一己性命,非要和他作对!
  冷汗涔涔。
  他不得不阴险地揣度,莫不是孙权将计就计,用自己亲妹子的性命换他声名扫地,再无后起之力?
  嘎——
  门被推开的瞬间,薄而冷的一束天光照了进来。
  刘备整个背脊的肌肉蓦地紧绷,几乎立时握住了搭在一旁的短刀。
  却听背后淡淡的一声:“木已成舟,刘公不必悲切,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应付孙将军的质询。”
  李隐舟将门重新掩上,袖手端立其旁,竟是半点掩饰都不打,直截了当地说出心中盘算。
  刘备冷眼斜睨过去。
  此人聪明,也很有眼色,刘禅落水时便是他三言两语引出他们父子的问答,把笑话变成美谈。
  那时李隐舟分明还是向着孙家的。
  他并不相信短短几天的笼络就能令一个人改变立场,尤其此人与孙氏的关系源远流长。李隐舟能自然、顺利地出现于此,显然也是受了孙尚香的授意,本是来替她作证,证明其死于非命。
  刘备不说话,可李隐舟却像是听见其心声一般,自顾自说了起来。
  “其实为人医者位卑权贱,服侍哪一位主公对某而言都是一样。小妹是孙老太的掌上明珠,是孙将军唯一嫡亲的妹子,若让他们知道小妹死于非命,而我却偏受刘公您的厚待。您说,我还能活着回到故乡吗?”
  话至尾音便拖得长而又长,化作一抹饱尝世道沧桑、人情冷暖的苍凉。
  他搭着眼盯着自己缺了一块骨骼的左腿,唇角深深抿起一个讥讽的笑。
  那眼神中透出的浓深的失望,刘备简直不能再熟悉了,这三十余年他都忍着同样的苦楚,不甘心、不情愿地为他人效力。
  他也清晰地记得,此人出现在赤壁战后的飨宴上,得到吴军中许多将领的尊敬。
  可到最后依然身无寸功,仿佛从未出现一般。
  这样想来,一切便顺理成章地解释清楚了。
  李隐舟能否合作尚是个未知之数,但在眼下的局面中,倒的确和自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按孙权那杀伐果决的脾气,又怎么可能容一个疑似叛徒的人活着回吴?
  他翻着掌中短刀,冷冷目光折在冷锋上,却比刀锋更利:“你说,如何收拾?”
  李隐舟便接过话:“主公有所不知,阿香在来荆州之前曾经与时疫者同吃同住,若说沾染上了病邪也不奇怪。某恰承家师医术,在时疫上也算小有造诣。主公只消给我片刻的功夫掩饰,再称其因病而故,将尸首大大方方地送回吴郡,路上耽搁一月,谁还能看出她究竟为何而死?”
  他一脸平静地将孙尚香的旧事抖露出来,言辞冷漠至极,丝毫瞧不出半点素日的情分。
  门外传来三两奴仆嬉笑而过的声音。
  天已亮了,沉醉不归的来客都等着他携新夫人送行。
  李隐舟给出的办法无疑是最妥当的办法,毁尸灭迹几乎等同于不打自招,再耽搁下去又难寻更好的由头,既有现成的时疫可说道,不若就借这套说辞敷衍过去。
  至于这李先生么……
  他轻抚刀背。
  物尽其用,也不算可惜了。
  刘备应下李隐舟的话,脸上疏冷散去,伸手再探孙尚香的鼻息。
  两人说话间已有足半刻的功夫,眼皮底下的胸膛始终没有半点起伏,他这才真切地相信孙尚香已然殒命,芳魂归天。
  这倒真是可惜了。
  他匆匆着好衣衫,跨出门栏准备去交代心腹看紧此房,万勿令任何人进出。
  眼神不经意地掠过李隐舟深袖起来的手腕上,却见他食指微蜷、一下下紧张地点着空气,似在发抖。
  究竟是年轻人,沉不住气。
  他漠然收回视线,轻轻掩上房门。
  及至光线被遮拦的瞬间,李隐舟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藏掖在袖口的羊皮囊取出,严丝合缝地把罩子扣在了孙尚香的脸上。
  ……
  刘备动作也极快,不过片刻的功夫就打点周全,借李隐舟之口万分哀痛地宣布了新夫人不幸为时疫所累,终于香消玉殒的噩耗。
  与此同时,一口厚重的红木棺材将孙尚香的尸首悄无声息抬上马车,走后门悄然送出了小筑,不留任何给人查看的机会。
  李隐舟后脚跟上,随其行至码头。
  清晨码头人影寥寥,唯泊着数艘准备回程的礼船,二三船夫懒洋洋地靠在桅杆,口中衔着枚狗尾巴草,百无聊赖地咀嚼着苦涩的草根。他们如何也想不到,对面骨碌骨碌驾来的马车上正载着他们来贺的孙小妹,而她躺在森暗的棺材里,被秘不可宣地丢上一艘船舱之中。
  李隐舟也跟着登船。
  “哗!”
  他的脚步才迈出一半,一旁遮遮掩掩的人已变了脸色,竟直接从漆黑的袖口中抄出短刀,笔直地袭向他的心口。
  李隐舟心存戒备,迅速弓腰躲过这一记短刀,却听嘶啦一声,银晃晃一柄匕首挑破长衫,只差一厘便要了他性命!
  周遭数人皆掏出刀兵,准备依主公之令杀人灭口。
  甲板上的船夫将草吐了出来,舒舒服服眯上了眼。
  杀人放火么,见惯不怪,公安公安,难不成这乱世中真有安定之所?
  李隐舟究竟不是习武之人,堪堪躲过三五道袭击就已力不从心,刀光剑影在眼前飞掠,他不由扭头去看礼船的方向,却见船夫微拉下草帽遮住眉眼,唇角却抑不住地深勾着。
  他登时气竭——
  他这条小命都要交待在此了,这杀千刀的兔崽子还在看戏!
  一时心念电转。
  眼前银光似一道急电逼近,直取其额心。
  李隐舟索性停下无用挣扎动作,直挺挺立在原地,全当自己是个活靶子,搭下眼帘冷淡地瞧着甲板上深浸的水色。
  劲风扑面而来,可以想见那一刀落到自己脑门上,大概比砍个西瓜还要轻巧些。
  他却动也不动。
  水哗啦一响。
  “嗖——”
  一道疾厉的风声破空而出,噔一声穿透了什么硬物,李隐舟只觉面上一温,血腥味扑鼻而来。
  风中隐约回荡着紧绷的弓弦震颤之声,不及其他杀手从惊愕中反应过来,接踵而至的三枚羽箭描着最致命的位置,在瞬时穿透他们的颅骨,疾劲之大,生生将其推入水中!
  扑通几声过后,甲板上再无旁人,只余一身脏污的李隐舟慢慢睁开血糊的眼睫,煞白了脸色往礼船看去。
  血色的视野中,船头的船夫不知何时抛下草帽,露出一双鹰隼般锐利晶亮的眼。
  他的手仍搭在箭上,弓弦拉满,箭尖玩笑似的描着李先生的眼眸。
  李隐舟狼狈地抹去满脸的血糊脑浆,浓厚的腥味呛得人几欲作呕,即便是见惯了血淋淋的场面,也忍不住恶寒了一身。
  不知为何,本该十分感人肺腑的这一刻,他并不很想道谢。
  小兔崽子偏还要气他,收了箭阔步走到他面前,笑得恣睢狂妄。
  “李先生下次再被人擒住,就别使您那三脚猫的功夫了,要不就等着人救,要不也死得轻松点。”
  ……
  来的不是旁人,却正是李隐舟眼看着长大的小将凌统。
  消息递给孙权的时候,他就已经周密地将计划全盘托出,孙权不便明面动兵,故令凌统等人扮做船夫前来贺礼,见机行事,必要时可以动手。
  在他亲自动手射杀那几名杀手时,其余几名射手已将刘备派来运棺的人清剿得干干净净,扒了他们身上的令牌、名帖等物,就“替”他们送这一趟苦差事了。
  到这时,盖在孙尚香“尸首”上的棺材盖才被缓缓推开。
  微红的朝日便照了进去。
  孙尚香听外面一阵兵戈相对的嘈杂响声,之后便是久久的安静,心头正擂着鼓点,猝不及防一道光便落上眼膜。
  微微刺痛的视野模糊了片刻。
  待她适应光线后,一只瘦而有致、卷着淡淡血腥气的手垂到她眼前。
  那熟悉的声音对他道:“阿香,我们已经启程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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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只剩下一章了,修文都能这么龟速我自己也没想到ot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