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
作者:向晚鲤鱼疯      更新:2022-04-19 08:15      字数:4345
  刘备星夜来吴, 直奔将军府,其目的已昭然若揭。
  直接朝孙权求亲未必讨巧,不若先斩后奏以礼逼人, 三仓厚礼正招摇地泊在码头, 这个上门佳婿惯会拿捏世情, 想必早就把风声放出去了。而今前线刚刚结盟, 吴老太顾全大局, 怎么也不能直接翻脸。
  刘备此举却也恰印证了其内心的不安——
  他并不相信孙权真心容得下他。
  联姻既可以是巩固双方关系的一道玉帛, 却也可成藏在袖中的一枚暗箭, 若他日孙权翻脸无情, 他便可借孙氏女子抵挡,即便挡不了孙权的刀,也势必给他冠个弑亲不仁的恶名。
  是故, 吴老夫人密请李隐舟入府诊脉, 也便丝毫不出其意料。
  朱治等人固是老谋深算,新上任的张允一派也算胸有城府,可他们更多顾惜的却是战局, 是天下, 而非小女儿间菲薄的一点私情。比之此等高官, 身无官职、两袖清风的李隐舟已算得上她少有可用的人物。
  倒是孙尚香不由起了疑心。
  “阿隐, 母亲请你去做什么?”
  屡经沉浮,她那年迈的母亲早已放下世尘潜心修佛,在青灯佛龛中刻意回避着与过去相关的一切。
  即便是真病了,也只当偿还罪业,再不肯轻易踏足世俗半步。
  而今刘备带了厚礼入吴, 老夫人亲自下帖请李隐舟登门, 不免令人觉得微妙。
  李隐舟收敛好药箱, 只蜻蜓点水地看她一眼:“她有解不开的心疾,不治将愈深。”
  心疾?
  孙尚香眉头微颦,似明白些什么,细柳似的眉下垂下淡淡的影,一贯明亮的眼落上轻薄的惆怅。
  她便不再问。
  ……
  李隐舟匆匆打点好行头,趁着天光稀薄抄小路至将军府的后门。
  昨夜疏风小雨。
  松软的泥铺在地上,一行春燕倏地掠过视野,轻灵的燕尾忽闪穿梭,将低垂的柳裁开新绿的芽。
  一行歪歪扭扭、圆圆滚滚的脚印胡乱印在泥里。
  大概是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尚且走不太稳,两排脚印你踩着我我踩着你,跌撞了一路。
  看着还挺可爱。
  可孙权没有这样大的儿子,宗亲也早在节后各自回到彼此的驻地,将军府里哪来的小屁孩?
  脚印顺着小道拐进花园。
  李隐舟正准备转回视线继续前行,忽问隐约水花溅落的声音,心尖莫名闪过一丝不妙的警醒,撂下重重的药箱拔腿便往池边跑去。
  及进花园远远一望,果见池塘中荡开水光,一个小小的孩子溺在其中,正手脚并用地扑腾着!
  李隐舟不及思索,快步趟进池塘中,在扑面而来的水花中眯紧了眼,用力喊了句:“别动!”
  面前的动静可算消停下来。
  所幸水不大深,展臂就能将小鬼提住。
  李隐舟伸长了手一捞,小屁孩顺势扑进李隐舟的怀里,一双圆滚滚的手竭力抱着他的脖颈,仿佛抱住一块浮木,恨不能把自己勒进面前的胸膛。
  李隐舟几乎给他扑了个趔趄,却又不能撒开箍住小屁孩的手,失去重心的身子往后踉跄几步,在软泥里一个不稳直直往后跌去。
  噔——
  后脑勺生生磕上石岸,钝痛霎时逼出满眼的金星。
  一片模糊的水光中,李隐舟不由咬牙切齿。
  哪家的倒霉孩子这是!
  耳边正嗡嗡作响,遥遥却听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雨点似的踏来。
  一道高大的身影罩下。
  风声掠耳。
  这人倏地半跪下来,弯折的膝盖砰地落地,震起数粒水珠。
  “少主!”
  听到熟悉的声音,身上的小屁孩呛咳一声,挣红了脸。
  这时,李隐舟看清了那张倒映下来的脸,星眸剑眉,棱角分明,极端正,而刚直。
  他在赤壁曾远远见过此人。
  不待他狼狈地打声招呼,这人已急切地将小屁孩一把抱了过去,焦急中脱口喊出他的小名——
  “阿斗!”
  李隐舟从惊讶中缓过神,撑起手从晕眩中起身,来不及拧干满身的泥水,草草查验过小孩的口鼻,翻手将其转了个姿势趴在对方膝盖上,手腕重重往其背上一锤。
  “咳……唔。”
  一股池水从口鼻里面喷出来,精疲力竭的小孩终于醒过神来,胸口一抽,啪嗒啪嗒掉下眼泪,哭啼里抽出空,极委屈,也极怯懦地唤了声:
  “……赵公。”
  李隐舟缓缓呵出一口气。
  没出人命就行。
  这才理了理满身的水草,倒出兜满两袖的水,尴尬地牵动嘴唇:“别来无恙,赵将军。”
  赵云原还端着的脸一愣,旋即认出此人。
  两人照面相对,都没料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再见,片刻的缄默后,皆无奈一笑。
  唯有赵云膝上的刘阿斗满脸通红,瑟瑟发抖,不晓得大人们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
  刘禅这个孩子,说起来名气并不比他父亲刘备小。
  民间曾流传着一些隐秘的传说,据说昔年刘备在长坂坡遭遇曹军,慌乱中抛妻弃子而走,尚在襁褓之中的刘禅险些丧命,亏赵云一骑孤马独返曹营,拼死将夫人和幼主从曹操手中夺回。
  不知何时,这故事又添了些隐隐绰绰的情节,道是刘阿斗出生前夜,其母夜梦仰吞北斗七星,是故取名阿斗。
  本以为是个大吉的征兆,可这孩子却总伴着灾祸。
  于是这祥瑞就有了另一番说道,许多人便认定了刘禅是灾星祸世,只会给刘备的事业带来诸多不幸。
  刘备抛妻弃子这冷酷的举动,看上去也便顺其成章,乃至理所当然了起来。而至后来不计前嫌地养育妻儿,简直可堪为仁善之表率。
  流言霎时淌过心间,李隐舟眨一眨眼便撂在一旁,调理好了呼吸,方细致地查验过阿斗的周身。
  三岁多的小屁孩粉雕玉啄,软乎乎的一团,蔫了吧唧地缩在赵云怀中,瞧着倒比同龄的孩子老实许多。
  却又隐约觉察出些许违和。
  总觉得这样腻乎大人、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不当一个人在池塘边玩耍。
  ……
  片刻后,刘备才踏着春风从容不迫地赶来。
  诸葛亮并未随行。
  在亲眷事宜上,他似乎总是更信赖那个只身入血海的白袍将军赵子龙。
  五十岁的刘备看上去并不显老,布满细纹的眼角被笑容拉得平整,大约是笑得太多,那饱经沧桑的脸竟显得有些刻板,似戴了厚厚数重面具,总能在合适的场合熟练地翻出合宜的那一张。
  他从赵云手中接过不停哭噎的阿斗,将他放在地上,一双厚重的大掌托着阿斗的肩,极严肃地训斥道:“落入水中是你自己走路不当心,你怎么能用哭声告状呢?李先生救了你的性命,你应当好好和他道谢才是。”
  三岁的孩子哪里听得懂这些大道理。
  可在父亲严厉的眼神中,阿斗似乎懵懵懂懂意识到了没有人会哄着他,委屈了一张小脸最后抽泣一声,咬着唇泪汪汪地盯着肃立一旁的赵云。
  赵云搭在短刀的上的拇指动了动,没有出声拂主公的脸面。
  阿斗求助无门,知道一顿板子定是躲不过去,只得哭丧着转过脸,对李隐舟行了一礼,磕磕巴巴地道谢:“谢谢先生。”
  小小的年纪,连路都走不稳当,话都说不齐全,却已不得不在成人的学会俯仰。
  李隐舟俯下身,垂眸看他泪光濛濛的眼睛,轻轻地问:“少主是怎么来吴的呢?”
  这个简单的问题阿斗却是听明白了,憋红了脸想了一想,努力将话说得清楚利落:“阿斗是坐船来的。”
  李隐舟赞许地对他笑一笑,又问:“船又靠着什么而行呢?”
  阿斗想也不想地:“水。”
  可水也差点淹死了他。
  他不解地咬着嘴唇,犹犹豫豫地抬头望着高高瘦瘦的先生,见那双极好看的眼微微湿润,温和地一眨,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阿斗腼腆地扭了扭,极小声地问:“水能托起船送阿斗来,也能害死阿斗,水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
  此话一出,虽没有人答他,可他那孩子式的敏/感分明地察觉到围成一圈的大人们脸上的表情都轻松不少。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对于一个三岁多的孩子可能只是表面的意思,然而被李隐舟循循善诱说出这番话,已足够算得上聪慧嘉敏。
  就连刘备肃然皱起的眉也平展地舒开,含蓄地牵唇一笑,难得地将儿子抱上手臂。
  他对着阿斗的小脸道:“水变幻无穷也。雨是水,可滋润万物,也可汹涌成灾。江河是水,温存时可以载船行舟,澎湃时又能颠覆众生。柳叶上的露珠是水,可催生新芽;而去年的冬雪也是水,又能冰冻天地。阿斗,世上万事万物无一只是水,却无一不是水。你要记得,水是上善,也是凶邪。”
  说这话时,他那淡若惠风的眼神不经意地扫过将军府的一草一木,又不动神色收回眼底。
  抛开各自的立场不论,刘备这席话意味深长,是数十年世俗里酿出的一壶浊酒,辛辣中透出苦涩。
  可惜对年幼的孩子而言,只有晦涩的劝退的滋味。
  尽管如此,阿斗还是很用心地听着,绯红的耳尖像绕了朵彩云,再苦的话听着也是绵软的。
  忙碌的父亲能这样心平气和地抱着他说一席话,他忽然模模糊糊地觉得,这水落得太值当了。
  春风一荡。
  别在李隐舟腰间的铃铛便清脆地响了响。
  沾着冷水的银铃在日光中微微晃荡,折出一道细细的光,勾得年幼的孩子痴痴望过去。
  却又不敢开口要。
  李隐舟目光落在他怯生生的眼上,那软糯的童真在乱世中极为难得,作为年长者,他理当实现这个小小的、弱弱的心愿。
  刘备也客气地看着他。
  手指已搭在了红绳上,却忍不下心勾下来,垂眸静立片刻,终只是伸手揉了揉阿斗的额发。
  温吞地、和缓地对他道:“庐江的风铃也很动听,有机会我带少主去看看。”
  阿斗似懂非懂地听着这话,只觉落在额上的手掌温温凉凉,闻起来和赵公身上那总是血淋淋的气味不同,带着药的味道,有点苦。
  但很亲切,很温柔。
  ……
  刘禅落水的小小风波就这样眨眼散去,李隐舟推诿过刘备的宴请,换了条道至老夫人院中。
  院门虚掩,雪白的墙将春色隔在外头。
  干净的庭院寸泥不染,竟至有些凄冷,李隐舟着一身湿透的青衫,踏过便留下一行分明的水印。
  仆从寥寥。
  只剩老夫人只身跪在案前,拿火箸拨了拨积在龛下的炉灰,静静焚一柱香。
  笔直一绺香烟升过眉心,而她神色凝然,既虔诚,又淡薄。
  听到背后湿答答的脚步声,老夫人双手合拢,将点燃的香竖进博山炉中,方垂眼往后斜看他。
  “怎么落得这么狼狈?”
  李隐舟将之前救刘禅之事一笔带过。
  “偏在府中。”老夫人便沉沉起身,佝偻的身子已只能及李隐舟胸口下,可那平缓的目光依旧透着镜一般的通透,“若不是你想办法给他谋了些脸面,可知要传扬成什么样子。一个连亲子都敢设计的人,竟想娶走老身的孙女,他倒会挑。”
  孙女?
  李隐舟的目光陡然一暗,按熟知的历史,刘备所求当然是可算同辈的孙尚香,他竟把主意打到了孙茹身上?
  老夫人只瞥他一眼,在其微愕然的眼神中缓缓道:“这才是其精明的地方,两家好便好了,若是起了嫌隙,阿香纵是死也不肯服软的。以至于两军交战,刘备以其要挟,她定不能让其如愿。”
  按孙尚香的脾气,宁肯玉碎,也绝不容他拿自己的命要挟吴军,刘备的计划便落空了。
  可若是阿茹……
  她是孙策的女儿。
  孙权继任将军、统领江东之时,不知经了多少风言风语,世人只等着他露出冷酷阴森的一面以印证那些卑劣的想法,若他不顾及阿茹的生死对刘备翻脸,那就坐实了某些臆测的想法。
  人言可畏,人心难测。
  朱治的话果真不假。
  刘备能靠着一句“匡扶汉室”起家,对人情世故的修炼已炉火纯青,而今仗着刚结盟的热乎便开始筹谋日后兵戈相对的一天,可见他对孙权布置的计划早已有了些许预感。
  其能成事,当然不仅凭靠一副忠良的面目。
  李隐舟搭下眼帘忖度片刻,正欲同老夫人商量其后的事情,却听厅中极轻一道人影步步靠近。
  孙尚香不知何时已跟了来。
  云隙后的日光洒下,落在身上,投下淡淡一道消瘦的影。
  她定定地道:“阿茹不能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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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香真的是好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