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
作者:向晚鲤鱼疯      更新:2022-04-19 08:15      字数:3297
  江陵的捷报就像凄风楚雨里的春雷一响, 将希望的声音迅速传遍了江东大地。
  为了这场胜利,人们已经等待了太久。
  赤壁的江火终是蔓延到了北岸,这场耗时一整年的反扑以曹仁的撤兵告终。这意味着掩藏在长江口岸的最后一只利爪被拔除, 从此, 飘扬在东长江上的只会是吴军的大旗。
  就在昨日, 漫无天日的风雨还扑打着这片土地, 而今天, 周瑜已经用胜利的焰火再一次照亮了人们尘封冰下的心。他就像故事中的英雄, 总在关键时刻登场, 像舞台上的主角, 在危机一瞬挽住狂澜,惊涛骇浪到他面前,也似和风细雨, 挥手散去。
  建安十四年冬, 在历经这场暗无天日的风雨后,唯有周瑜的华彩明亮得令人目眩。
  在奔走相告的狂热中,也有一些别的消息掺在中间。
  “听说孙将军从合肥败走回来了!”
  “可不是嘛, 还是不战而败, 实在太丢吴人的脸面了。”
  “你们年轻不经事, 他早年就被广陵陈太守吓退过,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
  李隐舟刚送走朱治的人,转头就在角落中听见这席话。
  若没有记错,从这一年开始,孙权会数次出兵合肥, 皆一无所获地回头。
  “合肥”二字就像一个不能打破的咒语, 每每当他兴致昂扬地派大军压境, 其守城将领总能以各式各样的花招破解困局。以至于后世给他安了个“孙十万”的名号,嘲讽其不擅用兵,十万不敌八百。
  但此次的合肥失利却着实没什么好讥讽的。
  周瑜攻江陵,孙权出兵合肥的主要目的是为其造势,逼曹仁放下江陵继续北撤。只要能吓唬到曹仁,那出兵的目的已经达到。
  与曹军在江陵这一年的僵持已经极大程度地消耗了吴地的军事储备,再兼后方诸郡遭遇天灾,孙权这次出兵虚张声势的成分更大,与其顽固地两面开战,倒真不如见好就收,先助周瑜拿下江陵。
  他已经不再是数年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少年,每一个决策都有千万的性命压在掌中,由不得任何意气用事。
  转身走进内厅,便发现案边坐了一人。
  斜阳入户,照出一张清俊端肃的脸。
  李隐舟将门推上,淡笑一声:“顾少主不在太守府呆着,来我这小地方做什么?”
  海昌风吹日晒的这几年,顾邵明显瘦了,也黑了,少年时那傻里傻气的犟脾气叫海风吹卷着,渐渐磨砺出坚韧的底色。眉头挑起时,也有刀的锐利,剑的锋芒。
  只可惜一瞥的功夫,这肃重的表情就破了功,顾邵黑着脸:“拿了我的粮,转头就要撵人,李先生也太会算计人了。”
  李隐舟不得不提醒他:“是海昌的粮。”
  你顾少主就是个送东西的。
  且送的忒慢,他们差点就露馅了。
  顾邵把眼一瞪:“你当这一路很轻松么?”
  从海昌到吴郡皆是水路,江河漫涨,想也知道其间多少凶险。
  他心知孙权领兵在外,一个朱治断然不能逼世家捐粮,在海昌紧急调粮后亲自领了小兵日夜兼程赶来,还没来得及铿锵陈词痛数吴郡诸家,在码头便被朱治的人悄无声息截了下来。
  这仓粮也就换了个名,成了所谓世家捐粮。
  顾邵不免忿忿,耐着性子忍到这一刻,方问:“你怎么知道伯言一定会送粮过来?”
  李隐舟搭下眼看他,淡道:“主公令他屯田海昌,为的就是以应不测。”
  也算拿捏了一部分粮草在自己手中。
  兵权和粮草是断然不可能同时交给一个人的,不管孙权如何信任周瑜。
  顾邵未察觉这后半截意思,只咬着牙替陆逊觉得委屈:“你也知道海昌这几年的光景,伯言难得有次立功的机会,就这么被你们一笔抹掉了。即便那几家如今不肯出粮,待主公回吴时,他们不出也得出,你这样费尽心机替他们铺路,他们又何曾会感激你?”
  世家出粮本就只是个早晚的事,朱治等人不知海昌来援也就罢了,既然他李隐舟知道,为何还煞费苦心演这一出戏?
  顾邵想不明白。
  也不愿深思。
  看他吹胡子瞪眼气鼓鼓的模样,李隐舟含了些微笑的嘴角牵得更深,这才踱步坐在他对侧,慢条斯理倒了杯茶。
  顾邵冷着脸看他。
  李隐舟自一绺薄雾后瞟他一眼,这才道:“主公行事凌厉,你应该知道他会选什么法子,这未必是伯言想看到的。”
  青年眼中的冷焰陡然褪却几分。
  余下淡淡的暗影映在深处。
  片刻,方苦笑一声:“父亲也好,张昭、朱桓二公也罢,如今都已身在高位,主公该笼络的已经都笼络了,唯有伯言……你清楚他的脾气,虽然面上不说什么,但心底的事压得比谁都多。若他也像主公那样狠心一点,今时今日或许早就扬名天下了。以他的才华,本不当屈身至海昌一隅。”
  晚风如沐,夜色落下。
  透过半合的窗,深蓝的天幕上零星缀着几颗薄光的星辰,这样淡,这样远。
  李隐舟道:“是,他不会永远屈身在海昌。也正因如此,才要先和缓世家与孙氏之间的关系。若是他在吴郡,也会用一样的办法。”
  或许昔年的血债,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偿还。
  顾邵垂下眼睫,片刻不语。
  李隐舟知道无需多言。
  他是顾雍之子,是陆康之孙,是在那场血洗中亲手执刀的少年,世上没有任何人比他更能理解今时今日的陆伯言。
  风乍起,寒鸦一惊,那深黑的羽翅划开视野扑向天穹,背着星光曳出长长的一线细芒。
  那双低垂的眼中,隐约映出着细弱的光点。
  “阿隐。”顾邵低着头,声音瓮瓮的,“多谢你。”
  ……
  日子似炉顶上细细沸腾的药,平淡中滚着苦涩的味道。还好再苦涩,也慢慢热腾起来。
  孙权率大军回吴之日,风雨尽褪,天光放晴。然而这样的风日下,迎接他的却是一座清冷的城,无数怀疑的眼神。
  马蹄踏碎满地的落木尘嚣。
  朱治亲自迎他入将军府,将这几日的事情一一道来。
  孙权松下厚重的衣甲向后一抛,淡道:“张公胸有大义,孤有意请他出关入仕,你以为呢?”
  朱治笑了笑:“主公心胸宽广,张公会明白您的意思。海昌陆都尉暗中送粮,解了吴郡的燃眉之急,此事……”
  孙权揉一揉肩,声音透着疲倦:“不令擅动是大过,其所为却算是立功,两相抵过,不奖不罚就是了。”
  不奖不罚,也便无需旁人知道。
  朱治深谙这话的门道。
  也便不再多问。
  次日,任命张允为东曹掾的命令便传了下来。
  这桩并不算要紧的委令却如一把轻巧的钥匙,将那扇隔了血海深仇的门轻轻推开了一寸。
  张允尚来不及高兴,另一道更引人注目的消息已经传入耳中,令他手中执棋的手不由一颤:“……南郡太守?”
  “是,主公拜周公瑾为偏将军,领南郡太守,屯兵江陵。还将程普、黄盖、吕蒙等人分任四处,说是布置防线,暂且修养。”
  “偏将军?南郡太守?”张允的眉皱了皱,拈在两指间的棋子便有些摇摆不定,“那便不再是都督了。”
  且又把周瑜手下最激进的几人分派各地,究竟是为了休养生息,还是……
  “主公在防他。”
  五指收拢,那枚棋子便生生硌在掌中。
  张允喃喃道:“毕竟,他有本事击溃曹军,也就有本事反咬主公,即便他没有反意,全天下又有几个人能忍得了自己的下属比自己更强?主公败北合肥,他却赢了赤壁又赢了江陵,功高震主啊。”
  隆冬的风卷起竹帘,些许寒意顺着脚腕攀上周身,这手明升暗贬实在老辣,也足够狠心。
  哒一声,棋子落下。
  张允从沉思中抬首,却听对面的青年淡淡道:“也未必,姑且看着吧。”
  ……
  孙权的一纸拜令发下,周瑜还他的却是请战西征的书信。
  顾邵几乎讶异:“主公摆明了不愿意让他领兵,他干嘛非要在这个时候和主公犯拧?他明知道主公根本不会答应的,何必专程挑他的不痛快?”
  孙权不会答应是一码事,此时西进也不算个十分明智的抉择。
  前线历经一年浴血奋战早已兵马疲惫,后方又才从天灾中缓和过来,根本无力支援。周瑜行事激进但素来冷静,绝不至于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除非……
  一道冷光如急电划过脑海,将某些遥远的回忆蓦地照亮,李隐舟随口敷衍过顾邵,转身走向张机的房中。
  随着脚步踏进,冷风掀起衣袍的一角,掠过肌肤激起一阵寒意的涟漪。
  “师傅。”他重重靠在门上,目光闪烁盯着俯身拾掇着什么的张机,径直道,“你在江陵留了那么久,到底是为什么?”
  张机铺展开羊皮的纸,慢吞吞地将书卷一摞摞叠进去,只以目光的一角瞧他。
  “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轰——
  早春的第一颗雷落了下来。
  穿堂的风携来细雨,无声地扑在人的面颊上。
  李隐舟喉间哽着,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只任凭雨落了满肩、满脸。
  张机顿下手中的活计,在心底叹了口气,转身走到徒弟的面前,才发现他已经长了这么高,高到他要昂着脸才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他举着袖慢慢擦去他满脸的冷雨。
  只冷声道:“阿隐,为人医者,不能强求,只能给予所求。这个道理,你应该早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