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作者:向晚鲤鱼疯      更新:2022-04-19 08:15      字数:3034
  轰隆。
  雷声震彻云霄, 乌云在闪电中滚着暗尘,漫天的雨在这瞬间被急电照得明亮,刷拉一声落了满城。
  切嘈的脚步声混着啪嗒的雨点, 一声声敲在人的心弦上。
  “快!把他送进隔间里头!”
  “赶紧把银翘散端过来, 开豁腠理汤熬出来了么?”
  “诶诶, 别跑, 把这个带给李先生瞧瞧。”
  ……
  董中这一去, 竟找回二十来个类似的病患以及数十可疑的乡人。他脑瓜子也算机灵, 灵光一闪便把他们以孙尚香的名义一块请来了吴郡。
  孙尚香的小医馆本不算宽阔, 常来的学徒也就十数, 骤然遇到如此多的病人,堂内一片兵荒马乱。
  “这些人都是温毒发斑,给他们用我所制的土水。”李隐舟眉不抬、眼不动地吩咐下去, 俯身按住一卷竹简, 手腕疾动,飞笔写着什么。
  正当笔尖顿下最后一点,雨中忽传来一阵兵甲擦动的喧哗。
  一道飞驰的马蹄溅起积水, 哗地泼上门栏。
  孙尚香纵身下马, 按着斗笠自雨雾中跑来, 湿发一滴滴淌下冷雨。
  她苍白的嘴唇哆嗦两下, 咬了咬牙强自克制住:“朱太守说病患杂多,留在城中徒增隐患,让我们迁去三十里外一所荒弃的小城,他已指派了一队士兵先往收拾。”
  孙权出兵合肥,眼下吴郡掌事的是太守朱治。
  时疫干系重大, 孙尚香立即将此事回报了朱治。
  而朱治担忧的并无道理, 病患人数远超想象, 城中人口密集,一旦时疫从医馆中流出、爆发开便无法收拾了,拣偏静无人处隔离治疗是如今头一件要紧的事情。
  李隐舟搭着眼帘,飞速卷起写好的竹简,将之一把掼到董中怀中:“鲁肃将军家居曲阿,与此相去不远,你拿了这封信去拜访鲁府,就说是我有事相求。”
  董中讶异地瞪眼:“啊?可鲁将军不是在江陵前线么?他家中仅有妇孺,这信送给谁?”
  落雨滂沱,肃重的脚步声踏破长夜,渐渐靠近。
  李隐舟目光在夜中狭长了一瞬,一眨眼便又如往日细润,只催他快去:“给鲁夫人。”
  说罢,同等在一旁的孙尚香一同举步去迎朱治。
  朱治亦是追随孙氏三代主公的老将,半百的年纪微微透着老态,那布着皱纹的刚毅脸似扑着惊涛的暗礁,自有见惯风浪临危不乱的从容气魄。
  他身后的士兵林立,衣甲溅起水雾,泛着寒光。
  此刻,雨水顺着深拧的眉淌下鼻侧,朱治的神色却是岿然不动:“小妹,事不容缓,请立即动身。”
  孙尚香点头,领着来帮忙的士兵进了医馆。
  正当李隐舟转身准备跟上的时候,寒光一落,一对长/枪拦在身前。
  身后的朱治压低了声音,平淡道:“主公出征合肥,将将军府交托老夫照拂。孙小妹虽离府居此,但她是主公唯一的嫡妹,老夫亦不敢令其有任何闪失。此行,多劳先生了。”
  孙尚香毕竟身份贵重,孙权由着她的性子胡闹,朱治却不能容她赴险。
  让她留下来也未尝不可。
  李隐舟本也没打算多带人去,现在孙尚香已经学会了如何对付这种时疫,若吴郡其他地方发现斑疹伤寒的病人,她便可代替自己指导调遣,金子总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头。
  他偏首道一声“是”,拨开眼前兵刃,转身踱进雨中。
  ……
  天亮时分,士卒护卫着睡意昏昏、蒙昧无知的一群人到了城郊。
  朱治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一声不吭将孙尚香强扣在了城中。
  至于那些学徒,他们本皆富家子弟,从医已是不务正业丢人现眼至极,此刻时疫突发,世家豪族哪里还敢看着家里的孩子置身险境?早连夜托了关系软磨硬泡地逼朱治将人扭送回家。
  于是最后跟来庙里的,也只有稀疏一两个学徒。
  本就破败无人的小城被匆忙收拾了尸骨杂物,满地的杂草枯枝萧瑟地卷着北风。正当人们惊惧地四顾时,只闻砰一声骤响,城门的锁重重落下,遮断了冷风冷雨,也蔽住了最后一丝天光。
  深而高的墙影顿时罩在脸上。
  门外隐约可闻马蹄分拨秋雨、转了个方向掉头回城。方才还凌乱的脚步声渐小渐远,逐渐融进浩渺的雨声中。
  送行的士兵几乎都回了城中,独留下轮值的几人持兵锐看守。
  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留下的病患从无措中清醒过来,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
  朱治将他们送来此地,究竟是为救人,还是灭口?
  雨滚滚落下,阴云压在天际,轰隆的雷鸣不绝于耳,将蔓延的不安情绪又深化了几分。
  仓皇的目光犹疑不定,在暗中焦灼地交汇一番,最终定格在李隐舟那静若观海的脸上。
  头一个抱着病儿来医馆的老太将孩子仔仔细细地安顿好,转身哆嗦着走近李隐舟,嘴唇嗫嚅片刻未说出话,只用一双凄哀的眼珠子紧紧盯着眼前这波澜不惊的先生,希冀从他淡然的神色中找出答案。
  李隐舟轻轻一眨眼,睫尖凝着的一粒雨便滚落下来。
  似冰上融下的一滴水,透出深处淡薄的、温暖的光。
  仿佛看不见那乌云蔽日,也察觉不到四周悲切的目光,他静立晦暗中,握住老太的手,将掌心的温度传递给她,轻声地、肯定地道:“我既与你们同来,便当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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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隐舟的承诺短暂地将人心安抚下来,一日日送进来的口粮与药材似乎也映证了朱治并没有抛弃他们。笼罩在人心头的阴云暂时散去,病中的人们各自蜷缩在墙角的一隅,仰头努力地瞧着屋顶漏下的一丝光。
  眼下没有多少帮手,李隐舟也不摆先生的架子,挽了袖子便和学徒一起干活,从熬药到分送皆亲力亲为。三人从日出忙到日落,唯等到夜色深黑,才有一刻歇息的功夫。
  这夜,李隐舟睡得正酣香,便听呲一声格外刺耳的声音划破沉寂夜色,像是拿锐器划过墙面,那尖利的声音简直令人头皮发麻。
  一身睡意顿时散了个干干净净。
  如此诡异的声音持续了好几天。
  李隐舟再扛不住,亲自撸起袖子暗中蹲守,终于在一间小屋中抓住了不安分的坏小孩。
  “你不好好睡觉,半夜捣什么乱?”他一只手便拎起骨瘦如柴的小屁孩,忍不住地磋磨牙齿,恐吓道,“再捣乱,明天不给你吃药了。”
  这话哪里是威胁?
  简直是天大的喜讯!
  四五岁的小屁孩哪里知道良药苦口的道理,张舞着手臂从他手心钻下来,兔子似的一蹦三丈远。
  走远一些,又悄悄回头,拿一双泛红的眼巴望着李隐舟,生怕他反悔似的。
  学徒便笑:“他若是知道那碗药能抵他阿翁一个月的辛苦钱,恐怕就不会那么嚣张了。”
  闻言,李隐舟淡淡一笑,眉头却轻微蹙起。
  土霉素对斑疹伤寒收效良好,如今病人都知道这种看似平平无奇的药水可以救他们的性命,连轻症和疑症者也争抢着要喝,都指望着早日从暗无天日的废城中离开,回到家乡。
  但在灾荒交加的年代,任何普通的食物都万般珍贵,这样成堆地耗在制药上,救一个人的成本可以养活十个人了。
  而这几十个人的用度足够抵过一支精锐军队的花销。
  何况染病皆是老弱幼残。
  江陵前线已焦灼地困战数月,军饷吃紧,各郡县都在紧急征粮以作支援,这些日子送进来的粮食和药材,想也知道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或许还贴了朱治自己的家私。
  他们能耗多久?
  果不其然,自某日起,拨下来的用度就一日日地减少了,而朱治派来的士兵如今却起了另一重作用,他们将门又加了几道锁,在城墙上铺了蒺藜,严防死守,势不让这些带病之人将祸患蔓延出去。
  入此城的第二十日,交接物资的时候,小兵将李隐舟悄悄拉出去半尺:“太守公吩咐过,先生的来去是自如的,我们绝不为难。”
  这话已含蓄地表明了朱治的立场。
  身后,数重目光透过一格一格错落的窗,静静落在李隐舟薄削的背脊上。
  李隐舟微垂了眼睫,轻声道一句“多谢”,转身沿着荒废的长街去了。
  日子不声不响滑过几页。
  学徒蹲在火炉前头看药,一双眼却忍不住地四望,终按捺不住地问出口:“先生,这可怎么办啊?”
  秋风簌簌。
  天似一重厚厚的冰,连日光照下来都有些发凉。
  李隐舟只道:“不急,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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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更在凌晨,可以早上来
  最近夜班特别频繁,可能经常在半夜三四五六七八各种阴间时间才能更新,大家可以养养肥啥的,我自己数着尽量不欠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