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作者:向晚鲤鱼疯      更新:2022-04-19 08:15      字数:3689
  吴郡与邺城相去千里, 山重水复,信一递出去就是大半年。
  在李隐舟怀疑递信的人早已翻船落水或者被曹操发现的时候,前线带来消息, 张机与接应的小兵自邺城南下, 在夷陵略歇脚的时候, 不巧被先遣来攻的甘宁围困, 一时不得出。
  夷陵地处江陵之上, 周瑜欲先取夷陵, 再夹攻曹仁留守的江陵。
  可曹仁也非尔尔之辈, 当机立断掉头反扑夷陵。
  甘宁本就是玩一手偷背, 兵力悬殊下被曹仁反戈一击,立即向大本营求援。
  周瑜则以凌统留守,自己与吕蒙为支援, 亲率大军与曹仁鏖战数日, 力破夷陵。
  正因遭遇了这场你来我往的偷袭、拉锯之战,张机才不得不牵绊数日,待吴军大获全胜之时终于得以脱身。
  这一耽搁就是数日。
  此后, 周瑜乘胜追击、力抗曹仁继续攻克江陵, 刘备则悄无声息取了荆州四郡。联军虽未解散, 却已暗中走向道路的两旁。
  边线隐约变天。
  九月, 雨淋漓不尽地落下,山洪涨得汹涌,重云厚厚卷了数重,在雷鸣中亮了一瞬,接着便投下更深更浓的黑影。
  李隐舟等着北来的消息, 索性暂居吴郡与孙尚香一起教书治病, 在原来《黄帝内经》等古籍之上又添了这些年修订好的《伤寒杂病论》草稿作为教材。
  张机对于病邪的解释在这个时代无疑是新鲜又神秘的, 疾病与鬼神、与道德都没有任何关系,一切因果都已蕴藉于自然之中。
  学徒们本就是一群好奇心旺盛的年轻人,出身非富即贵,才有闲暇捣鼓这些“不务正业”的勾当,对这些打破传统的新知识当然兴趣丰厚。再兼张机近年名声渐噪,能得其真传自然是天大的谈资,浮躁的年轻人读起书是及表不及里,阔论起来却是一套一套的。
  “寒邪入体,肾先受之,若只是客在五脏还好,入了八虚室便大要不得了。依我看,柴胡黄芩芍药半夏甘草汤方可解。”
  “不然不然,还是要看病邪何在,在两肋才用柴胡黄芩芍药半夏甘草汤,在肝仅用小柴胡汤即可!”
  ……
  孙尚香看得直皱眉:“你就不该给他们看这些,还没入门就想着登天了,沾了皮毛便以为得到精髓,半懂不懂,日后放出去不是害人性命么?”
  李隐舟却垂目端坐,眉眼空静。
  年轻人么,骨子里透着傲气,恨不能将那点菲薄的学识都一一抖出来,只恐被人看轻了去,却不知越是叮当响,越是暴露自己腹中空空。
  孩子不听话怎么办?收拾一顿就老实了。
  见他半响不言不语,孙尚香心头泛起嘀咕,转眸回来,却见这人合了书、搭着眼帘,若有所思地点着指尖。
  ……
  傍晚时分,雨歇了片刻,只剩屋檐上的积水滴答地淌下。
  孙尚香的小医馆前便三三两两聚了几个人。
  她开办这医堂,一半为了教书,另一半也为治人。女子从医少不得引来风言风语,但她一贯不问门第出身,不赚穷人钱财,自己贴着银钱替人看病,也渐渐受到乡人爱戴,连带孙氏声名都好听不少。
  这样冷的天,门口却立着个瑟瑟缩缩的老太,单薄的身躯压在破烂的蓑衣斗笠下头,乍一看活似立在田里的稻草人,瘦得没有半点活气。
  蓑衣似母鸡的翅膀张开几寸,笼出一方小小的荫蔽。仔细看,才注意到有个小小的孩童紧紧贴在老太身上,一张小脸捂得密不透风,拿一双通红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
  孙尚香心头咯噔一声,赶紧令学徒开门接诊。
  待人进门,已净手焚艾。
  冰凉的手指从孩子滚烫的额头掠过,孙尚香眼神一凝,不动声色掀开蓑衣的一角,目光顿住,压低了声音:“请李先生来,先烧一炉小柴胡汤,把大门关了。”
  学生依言去办。
  待门栓咔地落下,孙尚香垂下眼,伸手将包裹在病儿身上的蓑衣整个掀开——
  围观的学徒皆倒抽一口凉气。
  这孩子的腋窝、两臂及露出胸口上,竟皆布着鲜红的疹子!
  何况他还在高热之中。
  一个可怖的想法顿时跳出脑海。
  学徒们表情各异,可眼神都分明透着沉重与惊惧。不知是谁小声地说了句“痘疫”,一阵切嘈的低语便压不住地蔓延开。
  李隐舟批了长衫、趿着草鞋,正欲推门,便听见门内一阵激烈的争辩。
  “夏秋之交,高热发疹,正是痘疹所见。孙先生,请用升麻葛根汤。”
  令有一人分辩道:“入秋寒邪起,这分明是寒疫!当依经书言,以龙胆草研磨,辅以铁粉,磨刀水调服。”
  学徒迅速分成两派,支持痘疹的和支持寒疫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李隐舟搭在门上的手停下动作。
  雨顺着濡湿的发落下,滴在肩上。
  他立在深寒的北风中,眉头微微拧起。
  学徒们一贯知道他脾气淡静言辞温和,那一声不吭忍着刀子缝了皮肉的狠人形象渐渐淡去,此刻来请这人也未想太多,只伸了手帮他推门:“先生腿受不得冷,我帮……”
  话还未尽,便觉腕上一重,一张温凉的手掌扼住他的动作。
  李隐舟搭下眼帘,淡道:“听着。”
  里头的学徒翻来覆去吵了一刻也没争出个所以然。
  孙尚香额角扑扑跳着,早按不住想要抽笤帚扫人的心,等了半会不见李隐舟来,忍不住肃下声音:“吵什么,等李先生来不就知道了?”
  一句话将沸水泼冷。
  不甘不愿的眼神在空中继续无声地争辩。
  满堂寂寂中,却听一人冷不丁地出声:“为何一定要等李先生?”
  孙尚香按着眉:“他师承张机先生,对时疫广有所学。”
  那少年却并不服气:“先生这话不然,李先生乃是张仲景的徒弟,足见张公才学在其之上,那他一辈子便要听从张公的话么?孔夫子有云,‘疑是思之始,学之端’。我们同李先生看的是同一本《伤寒杂病论》,为何我们的见解就一定不如李先生呢?只偏信他一人的话,却丝毫不听我们的声音,未免太失偏颇了吧!”
  你们才看了几天《伤寒杂病论》!
  孙尚香眼皮一掀,眉梢便微微扬起,目光顺着屋角环顾一圈,落定在一个昂着下巴、满脸不服的少年身上。
  其余诸人见此情态,皆跟哑巴了似的,死磕着地面,不抬头,不说话,非要从平整的地板上挖出二两黄金。
  听到这里,李隐舟问:“这少年是谁?”
  “是新来的,叫做董中。”这人答道,“听说他是候官县人,家里也是世代做官的,因非得习医,几乎没被他父亲打断腿,这才远远逃来吴地求学。”
  李隐舟点一点头,便把那道紧闭的门推开。
  冷风冷雨顿时卷进堂内,溅在人的面颊上,激起一层寒意。
  董中拧眉看了这传说中的李先生一眼,倒略有些吃惊,原来这人这么年轻,瞧着也轻飘飘的。
  那他还有什么谱可以摆?指不定是借了张先生的本事,给自己挣个名头罢了!不然以其当时十数少年,怎可能想出那些石破天惊的办法?
  他梗着脖子没有动。
  李隐舟却迈步从他身边擦过,一面俯首查看那孩子的病情,一面给孙尚香递了个消火的眼神。
  和小孩子置什么气。
  孙尚香抱着膝叹息,她哪里是生气,她是被气。
  片刻,才听李隐舟道:“董中说的有理,问道只有先后,没有高低,既然有想法,不妨说出来。”
  他这话说得和煦,似清风拂露,将方才那冷飕飕的气氛化开几分。
  董中没想他还算阔达,也不客气地答话:“此病绝非痘疹,而是寒疫。张机先生书上论及,痘疹多发于面颊、四肢,极少出现在躯干上,而寒疫恰相反,正以心口辐辏发散。此儿高热不下,遍布红疹,值寒邪大作,正如《素问篇》言,‘寒气行,雨乃降,民病寒’。可见其为寒疫,而绝不是痘疹。”
  只短短一席话便引了两本经典,且说得头头是道,难怪有胆气和孙尚香叫板。
  垂首肃立的众学徒暗暗露出钦佩之色。
  孙尚香听着这话,脸上的气恼却消下,反勾起几丝淡淡笑意。
  李隐舟悄悄给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董中却瞧见了,不由拔高了声音:“先生又有何高见?”
  “高见没有。”李隐舟平平看着他,“倒有几个问题请教一二。”
  董中半信半疑地回视他:“请问。”
  李隐舟便问:“所谓寒疫,发其骤然,还是和缓?热后几日出疹?热时病人当是昏聩还是清醒?”
  董中原想着他会拷问辩症之法,早就将寒疫六经说在脑海里捋了一通准备侃侃道来,却没想到竟问起这些细枝末节,一时之间愣了神色。
  可仔细在肠肚里搜刮一遍,也未曾找到一星半点的记载。
  这岂不是刻意刁难?
  他纠结的目光落在李隐舟身上,好一会,才讪讪道:“书上没写。”又想起什么一般,不服气地逼视回去:“请先生赐教。”
  包括孙尚香在内的所有人皆竖起耳朵准备听李隐舟自己如何作答。
  而下一刻,便听他道:“起病缓和,七日见疹,病入脑府,自然神昏。”
  他的目光淡淡落下。
  分明和董中是比肩的身量,可话一出口他的眼神却似蓦地拔高了许多,居高临下环视一圈,用淡而冷的声音点破空气中弥漫的无措。
  “此子神情清醒,未必就是寒疫。”
  董中的神色一变,忍不住弯腰垂问那老太方才李隐舟所问的三个问题,得到答案后,本就有些挂不住的脸色更耷拉了几分。
  李隐舟只瞟他一眼:“如何?”
  “她说病儿一夜起病,骤然惊热,出疹也只是三四日后的事情,的确……”董中声音小了些,硬着头皮继续说完,“和先生所言一致,不是寒疫,某失言了。”
  说罢,却也不低头,仍眼神晶亮地盯着他,等他给出一个令人心服口服的答案。
  能承认自己的错处,错后依然肯学,倒也不是无可救药。
  李隐舟眼神深长片刻,透过凄冷的风雨遥望北川,心头并不得意或失望,只想当初张机耐着脾性一点点雕琢他这块顽石的时候,是否也是同样的心情。
  暮色深寒,雨将斜晖渲成烂漫的虹,在灰蒙天际的一角,落上华彩。
  他转回目光,平平道:“此非痘疫,也非伤寒之症,而是温毒发斑。”
  而在遥远的回忆中,它则有个更出名的学名——
  斑疹伤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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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补昨晚上更新,值班差点通宵就没写,今天先补上,今天的更新肯定很阴间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