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作者:向晚鲤鱼疯      更新:2022-04-19 08:15      字数:3435
  吴军怎么会追得这么快?
  情况危急, 已经来不及细想,周瑜能从江雾翻出草船,能在水面点燃火花, 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曹操立即下令继续北撤。
  兵荒马乱的一瞬, 趁所有人的目光都齐聚在施令的曹操脸上, 李隐舟眼底闪过一丝异色, 忍着剧痛以健全的一脚猛地蹬力, 如蓄势的弹簧般一跃扑入长江之中。
  隔了江涛的怒号, 曹营愤怒的声音益发遥远、模糊。
  冰冷的江水迅速没过头顶。
  再坚持一下, 李隐舟在心中对自己道——
  吴军已经到了, 那些将领或许还记得他是谁,那一箭没准正是为了救他。
  皎月碎了满江,明晃晃的光线透过深蓝的水幕映在眼帘, 视线在下坠中逐渐陷入一片白芒的虚空。
  ……
  再度转醒的时候, 眼前是一片赤色的云霞,火烧云炽烈地漫卷了整个天穹,映出满江灼灼的红光。
  不远, 一道黑色的剪影大剌剌坐在江畔, 一手扶剑, 另一手掌地, 仰首松懈地沐着江风。
  斜阳勾勒出深邃的一张侧脸,纤长的眼睫在风中疏懒地眨动。
  一匹战马悠然地垂首吃草,偶尔将马尾蹬散开。
  李隐舟吃力地撑起身,干涩的喉咙扯了扯,片刻有些认不出经年不见的少年:“凌……小将军?”
  凌统转过脸, 十分潇洒地起身走近过来:“好久不见啊, 李先生。”
  直到他的身影投在脸上, 李隐舟才有一种真切的获救的余悸在心中细密地蔓延开。
  左腿膝盖上的痛意后知后觉地爆发出来,撕开泥泞的衣衫,伤口已经被泡肿的皮肉挤得苍白模糊。
  看起来不太好缝。
  凌统的脸色却是一暗:“他们动刑了?”
  李隐舟点一点头,勾出一抹略勉强的笑,抬头对凌统道:“有酒么?”
  江水的寒冷有效地降低了感染的风险,但滋生的病菌却已经潜伏进了肿胀的血肉中,为了防止这条小命丢掉,还是先用最原始的方法简单清创最安全。
  凌统解下腰间的酒抛给他。
  李隐舟用嘴咬掉葫芦塞子,一面狠下心往膝盖上浇去,一面拧着眼皮看向凌统:“是都督让你救我的吗?”
  手腕转动的一瞬,痛楚顺着血管爬到脑门,他额角的青筋猛烈地一抽。
  在这一刻李隐舟有些真切地钦佩曹操,要怎样强大的意志力,才能数月如一日地忍着病体残躯的煎熬做出岿然不动的表情?
  凌统满脸心疼地瞧着淌了一地的酒:“你也太会给自己找面子了,都督哪知道你在曹营?前几日陆都尉写信来,说你此刻极可能伴曹操而来,托我沿着他们的退路找找你是死是活。就为了找你,我都没去追敌!”
  是伯言?
  看来临行出发邺城前给陆议的那封信还真救了他的小命。
  李隐舟丢开空荡的酒葫芦,打量凌统深皱的眉:“你就不怕我真的投了曹营?”
  凌统奇怪地瞟他一眼:“你会么?”
  李隐舟对上他坦荡得一览无余的目光,不由笑:“多谢你……”
  “那一箭”还未出口,他的声音蓦地打住。
  凌统此前不知道他受刑,那一箭未必是他放出来的。
  何况吴军怎么可能步步紧贴着撤退在最前的曹操?
  再者,那一箭既已可以精准地射穿行刑人的手腕和短刀,何不索性直接取了曹操的喉咙?
  心头的疑云慢慢地积聚起,晦暗的回忆中,似乎有另一道若隐若现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还未来得及想清楚,一声利落的“不必”落尽耳朵,视线陡然天旋地转,一双强健的手提起他的腰,丢麻布似的把他摔上马背。
  凌统拍拍马屁股,走在前头。
  视野中唯有他迎风飒飒的背甲。
  “既然醒了,就赶紧回去,说不定还能赶上追击。”
  李隐舟眨一眨眼,盯着凌统挺拔的背影、落拓的步伐,不由磋牙。
  几年没挨毒打,年轻人还挺横。
  ……
  在马背的颠簸中,李隐舟很快跟着凌统回到北岸的大营。大火烧空了连日的阴云,长空如洗,唯一盏月孤高地悬在天顶。
  激流拍着乱石,浪涛冲碎薄冰,响亮地奔腾与天地之间。
  雪停了,潮湿的地面布着淋漓的血迹。
  战场已经被略做打扫,但仅仅是搜刮了用得上的军需,不远处挖开一个硕大的坑洞,士兵一铲一铲往里头填着土。
  正凝目深深注视着,一道银亮的铠甲落在眼前。
  凌统放慢了脚步,腰间的长剑哐当碰着马鞍。
  他垂下眼神,低声交代:“待会见了周都督你实话实说就行,周郎和你算旧相识,不会为难你。黄都督这会还在病榻上,估计管不着你。”
  李隐舟不由好奇:“黄都督受伤了?”
  凌统却咧着牙笑得开怀:“以后你就知道了。”
  进了营帐,凌统将他扶下马,目光擦过他的肩膀,无意撞上一道逼近的身影,眼底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叮铃——叮铃——
  清脆的铃声回荡在浸着余温的晚风中,李隐舟在凌统的搀扶下转过身,不经意地转过眼眸,一道高大的身影便沐着月色一步一步踏进视野。
  那道身影从猎猎扑卷的军旗下走过,高挺的一双眉下,深深的暗影逐渐被月光照亮。
  不等他再靠近,凌统已立直了身,按在长剑上的拇指焦躁地刮着剑鞘。
  敌意几乎溢出周身。
  李隐舟心下顿觉不妙,正想出言调和两句,却见凌统面容冰冷不含一丝表情地直视前方,冷淡地道:“先生自己去见都督吧。”
  李隐舟皱眉看他:“你呢?”
  凌统撒了手将他的背往前一掼,牵着自己的战马阔步离开——
  “领罚。”
  李隐舟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跌撞间钻心的痛直冲天灵盖。心里正泛着嘀咕,却听一道粗犷的笑声闯入耳中:“李先生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听了这话,他忍着惨痛反唇相讥一句:“不比甘兴霸当初要死不活的可怜。”
  甘宁只当听不见这嘲讽,抱了剑、好整以暇地微低了头盯着李隐舟抽痛的神色,视线的一隅淡淡扫着凌统的背影,冷冷地“嘁”了一声。
  “小鬼。”
  ……
  凌统擅自离队找人显然是不合军规的事,甘宁本奉命来捉他回来,见他带着李隐舟回营,心头便明白了个大概。
  他令人搀着李隐舟去见周瑜。
  一路走过数道高高的军旗,“孙”字的旗帜被夜风绷成直直一面,然而放眼远望,也有林林散散的几道汉旗竖在外围。
  尽管只贡献了几千兵力,名义上这仍是孙刘联军的胜利。
  深夜,周瑜的营帐仍然燃着明明的烛火,在寥寥数次见面中,李隐舟从来没见过他休憩的模样,他燃烧着自己的生命,一刻也不曾停歇。
  等待片刻,一道单薄的青衫掀门走出,那人清癯的面容有着墨客的风质,可那双修狭的眼一扫,眼神却透出洞悉秋毫精明的光。
  甘宁极不耐烦地瞟他一眼:“诸葛先生又来和都督议事了?”
  果然是诸葛亮!
  李隐舟心头一跳,眼神几乎被那淡笑的青年全部吸引过去,而诸葛亮也似注意到他紧密的目光,转眸友好地打量他一眼:“这位是……”
  他的视线逡巡一周,落在李隐舟粗了一圈、渗血的腿盖上,脸上的笑意带了些惋惜:“医者不自医,可惜阁下的好手艺。”
  李隐舟密行至邺城、随军到赤壁都是打着周隐的名号,而孙刘联军更不该有任何人知道这个周隐就是他李隐舟,而从未谋面的诸葛亮仅一瞥就识出了他医者的身份,这份锐意洞察的眼力与智慧委实令人惊愕。
  “无妨。”他收起眸底淡淡的愕然,回以一个平缓的笑,并不打算与之深谈。
  诸葛亮出现在周瑜的营帐,还能干什么?
  谋荆州,图蜀中!
  浴血共战、唇齿相依的盟友在战后马上要开始清算战果、谋划来日,诸葛亮岂会放过这个最容易游说的时机?
  许是习惯了吴军连日的防备与敌意,对李隐舟客气而疏离的表情,诸葛亮也仅一笑了之。
  他举步离开。
  甘宁的视线随之微微后转,忽冷冷开口:“都督可不是你能左右的人。”
  诸葛亮的脚步顿了顿,仰首长长望着明月,唇畔含了一丝会意的笑。
  “的确。”
  ……
  见过周瑜,李隐舟将自己混进曹营,设计蒋干的事情一五一十吐露出来。
  周瑜在忙碌中抽空抬眸看他一眼,灯火静静燃在他的眉梢,在他深邃的眼眸上镀上一层淡淡的暖光。
  他素来是很风雅的一个人,就连狂热也是从容不迫的。战胜的喜悦并没有冲昏周瑜的头脑,庆功的飨宴还在筹备,他就已经马不停蹄地开始制定起攻克江陵的计划。
  他的眼中燃着深远的一点火光,仅道:“很好。”
  李隐舟此来并非为了邀功,更多的是为了吐露在曹营的见闻,因此很快跳过这个话题。
  交代了一切,他安静地退出门。
  次夜,一声噼里的爆竹声响中,孙刘联军开始迟到地补齐新春的聚会。
  这同时也是一场庆功宴,尽管前线的条件十分艰苦,没有琉璃的灯瓦,也无彩色的绸带,可宴会上每一个出现的身影都流溢着光彩,每一双相对的眼睛都散发着灼热的豪情,这些光华将长夜点染成璨烂的星河。
  李隐舟坐在岸边,看营帐温暖的灯火一点点连成明亮的线,照亮了漆黑的大江。
  离队的凌统无缘赴宴,站在他的身侧吹着冷风,声音也带着无聊的倦怠:“你来这里做什么?”
  李隐舟取出一枚酒葫芦,往江心倾注了一线。
  “我们赢了。”他低声地道。
  凌统莫名其妙地点点头:“当然。”
  浓烈的酒气在江岚中一卷,李隐舟遥遥望着江陵的方向,举起了葫芦往自己喉咙里酣畅淋漓地倒了一口。
  烈酒的滋味冲上头顶,眼圈便被辛辣的味道刺得通红,他摇着葫芦,仰头笑了笑。
  “可以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