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作者:向晚鲤鱼疯      更新:2022-04-19 08:15      字数:3644
  李隐舟被四门面八方的目光包绕着, 蒋干却比他还紧张。
  他的两个主意都跟李隐舟脱不开关系,更何况在邺城时李隐舟还刻意在丞相面前对他暧昧示好,只怕这话一出口, 曹公早就猜出其真实身份了!
  他瞒不住, 自己也得跟着遭殃, 若李隐舟被打成细作, 他蒋干还能活着出曹营吗?
  半年前, 南征都还未启程。
  李隐舟是早早地埋了线、抛出饵, 如今收网的时候到了, 就吊着他蒋干的一条命在手里当护身符。
  我死, 你也别想活。
  他终算是看透了,此人一副温良谦逊的面目,骨子里是个不折不扣的祸害!
  只可惜醒悟得太晚, 曹公岂能容他分辩?只怪他自己一开始小看了李隐舟, 竟没想到他有胆量孤身涉险入曹营,当真要搅翻这趟浑水。
  他焦急中不由沁出一背的汗,心却似堕入了冷冰冰的江水。战战兢兢地转眸看向李隐舟, 果见其含了满脸悲怆之色, 浓黑的眼睫上凝了细细薄薄的雨雪, 一眨便融为一层凄楚的水色。
  “隐知道他是黄盖的儿子, 是因为隐本是江东人,曾与黄盖都督有数面之缘。”李隐舟眼神一沉,横下心来,“不敢欺瞒丞相,周隐并非某的本名, 某究竟姓甚名甚, 恐怕丞相早已心知肚明。”
  曹操掖了掖狐裘, 唇畔呵出一丝白雾,眼神便在冥冥夜色中晦暗不明。
  他淡淡睨着李隐舟:“你和子翼瞒得孤好苦。”
  蒋干发软的双腿瞅准这个时间噔一声磕在甲板上,满目惶恐,声抖如筛:“丞相,这,这李隐舟虽然是江东出身的巫医,但他的确一心为朝廷啊!他隐瞒身份只是怕被小人嫉恨,若他是细作,那又何必费这个周章襄助丞相呢?”
  杨修立即抓住了这个关键词:“襄助?”
  蒋干此刻哪里还敢邀功,哆嗦着将此前南瓜子治时疫的事情一五一十交代了。
  听完这一出,杨修的目光分明地刻薄了些。
  他姑且忍耐着没有发作,不管怎么说李隐舟都是宇篁馆里出来的人,一则对曹植有救命之恩,二来也扭转了丞相的顽疾,不仅有功无过,且是他家少主力荐的人才,打断骨头,也是伤了脸皮。
  曹操倒笑得深长:“的确很有本事,不愧是孤看中的人。”
  此言一出,已有急切的声音冒了出来:“丞相!他出身江东并非大错,可一味隐瞒却居心不良,若真的心思磊落,何不一开始就坦坦荡荡?”
  甚至有人知情更多:“某听过此人的名字!他昔年是孙氏麾下的军医,必是周瑜派来的细作!丞相爱惜人才,也切莫纵了奸细啊!”
  一阵阵讨伐的声音似狂澜怒涛,将连日未曾宣泄的战意一口气倾倒出来。
  杀气燎烧。
  雪落下时便融得细小。
  极细的冰晶落在深黑的瞳孔中,折了昏昏的光,在夜中烁了一瞬。
  李隐舟隔了雪幕与曹操对视,眼神坦荡极了。
  “隐昔年确曾在孙氏麾下,此事我绝不辩驳。”他道,“可我之所以甘为人臣,并非为了报恩,而是报仇。”
  曹操的手搭在栏杆上:“哦?”
  李隐舟目光森森南眺:“曹公应有所耳闻,孙氏三代主公屠戮无辜、逼害忠良,昔年庐江太守陆康公宁以身死殉城,其后人又惨遭孙权的毒手,嫡系一脉已被迁往海昌。陆氏世家大族,只因声望盛于孙氏便遭此毒手,某原是庐江之人,受陆家少主相救才得保全性命,虽是草芥之辈,却也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而今曹公讨伐孙氏,得道者多助,某只是顺人心向背罢了。”
  他顿了顿,搭下眼睫暗暗看向蒋干:“子翼便是在海昌与某会和,丞相若不相信,大可以问问江东的父老乡亲,某已经迁往海昌五年有余,早就与孙家毫无瓜葛。”
  蒋干忙不迭地附和:“李先生隐居海昌,干也寻了许久,一路都听说先生潜心修学,想必早就和孙氏没来往了。”
  一个“许久”,一个“想必”,看似回护李隐舟,实则也暗暗撇清自己与其的关系。
  不熟,我们真的不熟。
  他隐隐察觉出此人绝不止想往上爬那点野心。
  还是趁早脱开关系的好!
  二人的表情落在眼中,曹操也早看穿了其中七八成的真相,倒不置可否。
  夜风冷飕飕地一卷,冰冷的雨雪便照面扑来。他掌下用力撑着栏杆,神色似磐石般毫不动摇。
  他一身的漠然甚至有些伶仃的味道。
  只是他不在乎,于是旁人也不在乎了。
  分神只是一瞬的事情,曹操的目光陡然肃冷:“既然有意投诚,为何一开始不表明身份?”
  李隐舟的神色看不出一丝异样:“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今看见子翼身为江东之人却也得丞相赏识,才敢剖出这番肺腑之言。”
  蒋干:“……”
  倒也不必句句不离我蒋某人。
  曹操却不是那么随意糊弄的,他的笑意冷下、眼神里透出老练的精光:“那么,你用什么保证你的忠诚?”
  李隐舟眉头一皱,露出两难的神色。
  蒋干却是想起了什么,心头闪过一个阴毒的念头,立即抢在别人前头出了声:“李先生的师傅张机老人家也在邺城,听说他自幼被其抚养长大,想必感情深厚得很吧。”
  他那幅虚以委蛇的和善模样再也不复,眼里布满了自保的冷漠,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必须毫不犹豫地点出李隐舟的软肋,正借此向曹公证明他绝无偏袒此人的意图。
  你不仁,也休怪我翻脸无情。
  李隐舟果遽然拧眉看他:“祸不及父母亲族,何况师傅是济世之人!”
  蒋干心里逞着报复的快意:“先生忠心耿耿,何来的祸?”
  一时间,人声静悄,一道道目光冷箭般包绕着李隐舟的背脊,只待他露出一丝马脚,便要将他刺个七零八落。
  那落水的青年被冷置片刻始终暗暗观察着局势,听到这里心头不由微微发紧,只怪自己迷糊里露了破绽,竟害得李先生陷入这样的困境里头。
  他趴在甲板上,视线努力地上扬,眼神在触到他清冷瘦削的下颌时不由地愣了愣——
  那深埋的脸上一闪而逝的表情,不会,不会是在笑吧?
  寒风激起冷意的涟漪,浸在里头的人纷纷不耐地搓着手脚,逼视的目光越发狂热。
  李隐舟再抬起脸时,眼中温度褪去,坚定异常:“我以师傅性命担保我的忠诚。”
  曹操凝神看了他片刻。
  他在青年的眼中的确看到了一种年轻、真挚又坚定的光,这是骗不了人的,也伪装不了。
  而他提的担保也算是很有分量、有诚意。
  曹操收拢视线,淡笑一声。
  “孤信你一回,别让孤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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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这一番折腾,那落水的青年也慢慢恢复了理智,机灵劲一回颅,顺杆上爬地给自己编了黄盖之子“黄丁”的身份,说出了那番在孙氏大营里背得滚瓜烂熟的台词。
  黄盖要降。
  他这一身森然的刀口就是两个都督不和的铁证,一个历经三代主公的老臣而今屈居年轻的周郎之下,有些不忿也属情理之中。
  更有李隐舟一番陈词佐证黄盖一贯不满孙权的手腕。
  曹操虽未立即决定接受投降,却也同意见黄盖一面。
  只要他单枪匹马地来。
  两人见面的日子便在大年十五,黄丁早和黄盖约好了以渔歌为暗号,若他被曹公接纳便令曹军唱一日渔歌,他会一直等到十五。
  而黄丁以黄盖儿子的身份留在曹营,并不回南岸接头,似乎也更证实了黄盖送出儿子、一意归降的决心。
  次日破晓,在长长的渔歌中,李隐舟奉命治疗黄丁的伤。
  即便是见惯了血淋淋的伤口,下手敷药的时候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这一身内伤外伤又泡了冷冰冰的江水,若不是恰好在寒冬降低了感染风险,这年轻人怕不是早就成了大鱼的饵料!
  刀口也就罢了。
  他查着其胸肋、脖颈的瘀斑,低声问:“这些也是挨打的?黄都督下手也太黑了。”
  黄丁眨了眨眼。
  他昨夜自然也是认出了李隐舟,被他帮忙遮掩一手,心知肚明他并非真的归顺曹营,于是也咧嘴道出实话:“是和我的兄弟打的,黄都督问我们谁来,我们打了一架,赢了的才能来。黄都督说来的给十两金子呢!那可是十两金子,我们都杀红了眼,嘿嘿。”
  李隐舟的手一顿,眼睫低低垂着:“你可知道这一来未必还能回头,有钱赚未必有命花。”
  黄丁“嘶”一声痛出眼泪:“先生您轻点按!”
  李隐舟撤开手:“怕疼,不怕死?”
  黄丁往后缩了缩,这才讪讪地道:“您还记得我,也知道我是打小没了父亲的,阿娘也改嫁远走了,算是无牵无挂的一个人。他还有老娘在家等着,都说爹娘对儿女的心疼是儿女对爹娘的十倍百倍,他要是死了,只怕他娘要哭瞎眼,多少金子也医不好了,所以这钱还是我来赚吧!”
  李隐舟自然记得他。
  那个晦暗无光的日子,张昭领他走过军营,这十二岁的小兵被喊出列答了几句话。
  一转眼已经这么大了,当年瘦弱的小兵也成了这场战争的关键人物之一。
  当初为了一碗饭留在军队,如今为了十两金子来搏命,倒真是不忘初心。
  黄丁见李隐舟眼神柔和些,小心地开口:“先生,您有没有什么止疼的药,真是太疼了。”
  李隐舟刚好还剩下几颗给曹操吃的止痛药丸,悄悄递给了他,见他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尝着味道,忍不住逗他:“这可是曹公吃的药,一丸得一两金子,回头我找黄都督扣了你的金子。”
  一听这话,黄丁马上咬紧了牙关,说什么也不肯张嘴了。
  李隐舟收起调笑,道:“逗你玩的,吃吧。”
  黄丁可不信这话,李先生连曹操都敢骗,他可不敢图他的金子!
  李隐舟见他猫似的警惕,倒也不勉强,这种止痛药本就含毒,不到必要关头的确没有必要服用。
  再次见面时,他递了壶酒给黄丁:“还痛的话,喝酒忍一忍吧。”
  黄丁却摇头:“不行,我得保持清醒,不能再出篓子了。反正再忍个两天就好了。”
  的确,李隐舟淡淡地转眸看向天边舒开的层云、乌青色的一抹天穹。
  雨欲滴未滴。
  风萧萧。
  十五之约,就在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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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不一定会更,没更就是后天两章合并otz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