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作者:向晚鲤鱼疯      更新:2022-04-19 08:15      字数:3756
  “杨主簿, 少主人回来了!”
  天色已暗了下来,街上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昏黄的光线在夏夜的微风里幽幽摇曳。
  杨修已急成热锅上的蚂蚁, 忽闻这一声通报, 终于擦了把冷汗。
  如今南征在即, 丞相急病, 火烧眉毛的关头, 这曹子建居然还有心情在外纵酒放歌!若是被其长兄曹丕知道, 岂不又被抓住了小辫儿?
  他连忙批了大氅, 匆匆掷下手中的笔, 起身去门口接人。
  新筑的丞相府极阔绰,单辟了一处幽雅的宇篁馆给未分府的老三住。杨修深谙其中意味,对曹植虽一贯以友人相称, 内心却时时以少主师傅的身份自省, 而今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放肆不羁、夜不归宿,他哪里还能保持住以往温和斯文的脾气?
  正酝酿了一肚子的规劝之言准备发作,便见一行众人面色惶然地簇着曹植, 将人半架半扶地拥进了宇篁馆的大门。
  一见冷面走来的杨主簿, 心虚的酒友们生怕被其问责, 一个赛一个飞快地脚底抹油, 跑路了。
  余下贴身的仆从战战兢兢立在其后。
  闲杂人等鸟兽散去,唯有个二十四五、面容清癯的年轻人仍扶着曹植的臂膀,其一身青衫透着贫寒,然而神色淡静从容,又无那股文人一板一眼的酸腐气。
  杨修压下火气, 一掀衣袍快步走过去, 从此人手中接过曹植, 不觉被他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脱口厉声问:“子建怎么了?”
  那人眉也不抬、额也不皱地:“子建为歹人所袭,小臂受伤身中剧毒,贼子已经当场伏诛,某恰会一点医术,多管闲事将他送回。”
  杨修心头一跳。
  脑海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名字便是曹丕。
  这天底下岂有容得下幼弟夺宠的长兄?何况是将相之家,权倾朝野!
  心头已把这笔账暂且记在了曹丕头上,面上只冷冷淡淡地扯开嘴唇:“多谢先生慷慨相助,还未曾知道尊驾高名。”
  对方道:“某姓周,名隐,公可唤我的字子沐。”
  声音平平似薄冰。
  杨修少不得分神多看他一眼。
  曹植年少轻狂,爱饮酒,好诗词,被人揣摩了行踪下手暗杀并不稀奇,然而就这么巧地出现个会医术、能解毒的异士施加援手?
  心头疑窦丛生,他瞟着青年处变不惊、淡然自若的神色,目光闪了闪:“子建可转危为安了?那贼子用的究竟是什么毒?你又用的什么法子解毒?”
  一叠声的质问劈头盖脸落下,“周隐”面对杨修冷风冷雨的表情仍不卑不亢地,垂首从腰间解开一个小布袋递给他。
  “我观子建的症候,确乎是中了断肠草的毒。想起昔年游历吴郡时候,偶然从神医张仲景手中得来一副解毒的神药,因此时时揣在身上,没想到今日有了用武之地。子建目前已经没有大碍,只需再服用几剂,修养数日。”
  杨修半信半疑地扯开布袋,端详里头黑黢黢细细的粉末。
  而对方也同时不动声色打量着他的表情。
  这“周隐”当然就是在酒楼里出手救人的李隐舟。
  路遇此事,刚好借机敲打有无张机的消息——此人显然是曹营要员,又在最受曹操喜爱的三儿子曹植身边,如果张机果真也被“请”来邺城,那么刚才那番提及张机的话就能探出对方不同的反应。
  杨修果真蹙了蹙眉:“张先生医术神乎其神,可惜……”
  他警觉地住嘴,抬眸不深不浅地看周隐一眼,令人将曹植扶去房内休息,再差人快马加鞭悄悄去请御医来看。
  冷静地吩咐完下人,他回转目光,满脸的不悦在昏昏灯火中暗了一暗。
  “周先生,你救护少主有功,不如暂且留住几日。等少主醒来,修自当启禀丞相,到时候先生加官进爵,也算善有善报。自然,若少主不幸出了什么岔子,也不得不请先生出庭作证。”
  话是商量的意思。
  然而语气里暗藏的机锋已不容对方摇头。
  李隐舟当然却之不恭。
  点一点头,索性撩了衣袍,阔步踏入庭中。
  擦肩的一瞬,杨修忍不住回头与之对视,然而对方神色坦然目视前方,竟没有一点畏惧,也不起半丝波澜。
  杨修目光深了深。
  他收回视线,垂首低声吩咐下人:“看好他,绝不能让他离开宇篁馆!”
  ……
  李隐舟就这么悄无声息、堂而皇之住进了丞相府的一角。
  然而杨修所言“可惜”,究竟是可惜他们找不到行踪飘渺的张机,还是可惜张机也像华佗一样不识抬举,亦或是可惜曹操同样不能接受张机的疗法,所以张机如今也身陷囹圄?
  不管如何,都得冒险一探究竟。而“周隐”这个伪造出来的、曹植的救命恩人身份,要比江东背景、受制于蒋干的李隐舟安全得多。
  闲散地翻阅着案上誊录好的诗文,手指便搭在“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归”字上头蓦地不动。
  这是曹植去年所做《白马篇》。
  十六的少年,生在权贵人家,被人众星捧月拥护着成长,自然是热血澎湃壮志满怀,只恨不能下一刻便能奔赴战场一抒豪情。
  不过……
  他搭下眼帘,目光下移,不等读完,门口便传来一道轻快的脚步声——
  “子沐好医术!”
  气血方刚的年轻人果然底子够好,短短三日就恢复得中气十足,腰间的剑哐当作响,他的笑音越发逼近。
  门风一掀,拂来盛夏栀子花残留的一点清芬。
  曹植微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见他正垂眸极认真看着自己的诗作,更生惺惺相惜之意,快步走上前去。
  李隐舟起身和他见礼,被按住肩膀重新落座。
  曹植垂首看了一眼,发现其停顿之处恰是自己近年来最满意的《白马篇》,不由深叹晚于相逢。而酒楼偶遇,他半信半疑地服下药,竟真的逢凶化吉,更见缘分使然。
  于是含笑:“去年所著,今日看来也唯有一点志气还算可取了,见笑了。”
  到底是未经人生历练、世道磋磨的少年人,笑起来的意气都比旁人风发许多。李隐舟听出这话里隐隐的得意,抬眸很给面子地问道:“不知子建今年有无更好的文章。”
  曹植俯首抽出一侧新编钉好的竹简。
  径直翻到最后一页。
  李隐舟垂了眼睫看一眼——
  “……近者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1】
  竟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曹操对江东孙氏所下的战书!
  这一年,曹操在朝废除三公做了丞相独揽大权,对野则新得了刘琮乖觉奉上的荆州。一方面,汉室对其牵制日渐无力,而另一面,因有了荆州训练有素的水军,江东以长江为天险的地利也被扭转。
  局面天翻地覆。
  如今是曹营稳操胜券。
  这一纸劝降的战书,言简意赅,毫不拖泥带水,字字句句都透着志在必得的野心与登临天顶的傲慢。
  李隐舟一字一字读完,心头的血慢慢凉下,随着一声一声入耳绵长的蝉鸣不觉焦躁地叩动指节。
  八十万水军当然是夸张声势的说辞,但折算下来二十万是绰绰有余,江东合计多少兵力?十万。孙权敢以其中几成拼命?恐怕不足一半。
  这场对峙,势力竟如此悬殊,丝毫不啻于八年前曹操对袁绍的劣势,甚至更糟糕。
  即便知道历史的进程,面对一个如此自信、胜券在握的曹氏少主,也难免为远方旧友捏了一把汗。
  ……
  百转千回的念头在心间兜过,只眨眼便恢复了冷静,而今他身在曹营,保下张机是首要目的,其余唯有走一步看一步。
  于是敛眉淡淡地笑:“子建文采斐然,心气更非凡,这样重要的檄文曹公交给了你,想必子建也要参与南征吧?”
  曹植眼角扬起:“自然。大丈夫志在四方,国家危难更当挺身而出。”
  你父亲就是危难的源头之一。
  李隐舟在心间默默吐槽。
  两人闲谈片刻,越发融洽,曹植才亮出来意。
  “不瞒子沐,丞相近日头风越发厉害,请了无数名医都无计可施。于私,他是我的父亲,我自然希望他能康健万安。于公,他也是大汉朝的股肱之臣、国之栋梁。如今四方硝烟,虎狼竞起,正需你我青春之辈捐躯赴难。君既然身负奇才,何不施展一二,也算不负平生所学?又何必效那华佗老儿一味趋利避害,逃祸偏安!”
  少年历历数来,言辞越发激昂,恨不能用一腔热血感化眼前波澜不惊的年轻医生。
  也难怪华佗见了这家人就兔子似的到处逃窜。
  救人还得把自己的名声与性命搭上,不救就是害国殃民,简直是道德绑架。
  曹植这话论长论,说来不过是希望李隐舟可以去治曹操的病。唯一的差别是曹植是文明的读书人,绝不至于拿刀逼他出手。
  且周隐这个身份没有江东背景,办事方便许多。
  和煦的夏风顺着窗栏浮动片刻,筛着树丛摇了满室细碎的光点。李隐舟眯了眯眼,没有立即答应。
  反而问:“某的手艺不过尔尔,只不过沾了张机先生的光。子建为何舍本逐末,不求张机先生,反找某这个半路出家的外行人?”
  曹植究竟是没修炼出城府的少年人。
  当即托出实话:“丞相的确请过张机先生,可他却一口咬定其无药可救,甚至连华佗所谓针石放血的法子都不赞同,说,唯有破骨开颅也许还有一二转机。”
  李隐舟心下咯噔一声,没想到传闻中要做开颅的华佗只是提出了放血疗法,而自家师傅居然胆大到要在曹丞相头顶动土。
  那可是曹操,不是什么小兔子,小老鼠!
  许是他惊愕的神色不加掩饰,曹植亦感慨道:“这种疯话父亲当然听不得了,索性也一起丢进大牢了。”
  这话轻描淡写的,仿佛只是说今中午杀了只鸡。
  再怎么是墨客的风骨,这人也是曹操的血脉。
  李隐舟适当地松了口风:“可某若力不从心……”
  曹植立刻许诺:“丞相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你是我宇篁馆出来的人,我自然保你全须全尾。”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诿就太矫情了,李隐舟揣度分寸,不再犹豫肯定地点头。
  ……
  次日曹植便荐了周隐到丞相府。
  杨修同他二人一块前去,显然并不反对,但也存了戒心:“前几日的事情暂且不要提起。”
  三人阔步穿庭入院,通报下人进了曹操下榻的房间,刚一进门便听一道凄切的声音泛着哭腔:
  “那贱民委实狡猾,还有巫术在身,臣无能,不能将他拿下。丞相,李隐舟他……他……”
  蒋干目光不经意地瞥到拱手肃立的三人。
  一双眼珠子几乎瞪出眶来。
  他怎么跟着曹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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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于《江表传》
  我跑了,我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