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作者:向晚鲤鱼疯      更新:2022-04-19 08:15      字数:3734
  建安十三年夏, 海昌。
  六月的风绵着晌午过后将落未落的雨,湿哒哒的暑气透过毛孔直渗进心扉,便是摇了蒲扇在树荫下乘凉, 半响功夫也洇出满背黏糊的汗。
  农人在艰辛的劳作里歇息片刻, 打了赤膊贴着泥蹭一点凉快, 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嚼起近来的稀罕事。
  “听说曹公最近废了三公, 做了丞相, 连天子都要瞧他的脸色, 咱们大汉朝莫不是要改姓了。”
  天高皇帝远的, 口舌便没个遮拦。另一人也咕隆灌下一口凉井水, 啧啧品咂这世道里的滋味:“也不见得,当皇帝是要讲命数的,单说这百余年, 殇帝不就早夭了么?曹公怕是没命享那个福咯。”
  好奇的目光搭过来:“这话又怎么说?”
  那人神神秘秘地:“听说曹公发了头风, 聘天下名医诊治,却没一个有本事治好的,就连大名鼎鼎的华佗都被牵连地下了大狱, 莫不是……”
  粗糙的打掌比在脖颈上, 挤着眉眼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交头接耳的农人于是面面相觑地缄默片刻, 半信半疑的眼神交汇在空中, 齐刷刷地往县衙的方向一瞥——
  说起神医,远的不知,他们海昌县可是有个妙手回春的李先生,这回不知能不能躲过一劫呢?
  ……
  农人心口念叨的李先生正执了竹简斜倚窗柩,广袖随意挽在腕上, 未着冠的浓黑长发仅用木簪疏懒压下, 暖烘烘的夏风扬起散落的额发, 在细碎晶莹的眸光中落下几丝淡淡的影。
  隔了一行桑树,蒋干打量着眼前清俊隽秀的年轻人。
  以他今时今日的声名,亲自来这鸟不拉屎的乡野之地登门拜访已算得上屈尊枉驾,而未曾想到江淮一带除却华佗与张机之外最为人称道的神医,竟是个弱冠之龄明眸皓齿的青年。
  这倒有些意思。
  他摇着蒲扇阔步走上去,一身褴褛浑毫无素日青衫玉冠儒雅斯文的模样,趿着草履踩出两排泥印。
  听见咯吱的脚步声,李隐舟搁下没读完的《伤寒杂病论》草稿,抬眸不深不浅瞟来人一眼。
  蒋干愁着脸:“先生可是李姓神医?”
  李隐舟垂下视线。
  眼睫在和风中微动,目光便明晦不定。也只是片刻的功夫,他眨一眨眼,神色复又温和起来,起身不紧不慢迎上去:“何事?”
  蒋干心头一跳,也不深思,按拟好的谎话苦涩道:“家父近来不幸染病,家里人遍访名医,为此都已倾家荡产,却是一无所获。听说李先生宅心仁厚、医术超群,我才跋涉而来,恳请先生走一趟。我愿当牛做马,只求先生成全我的孝心!”
  说着说着,滚下泪来。
  李隐舟瞧他满脸凄楚,也郑重了神色,一面收捡药箱,一面细细地垂问:“你是哪里人,父亲又是什么病?”
  蒋干见他轻易上钩,不觉喜上心头,抬手抹着泪:“我叫姜十一,家在邺城,父亲近来头痛异常、几欲昏死。我是个没读几天书的粗人,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毛病。”
  李隐舟颔首若有所思。
  在蒋干小心翼翼的目光中,慢慢点了点头:“我留封书信给朋友,姜兄等等我吧。”
  蒋干岂有不肯,搓手摩掌眼巴巴地看他挥笔落墨、唤来个小童:“把信送给陆都尉,就说我要出门随诊,不必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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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船渡了长江,北岸的风光便大有不同。水乡里濛濛的雾叫狂放的朔风卷走,露出辽阔的原野与粗犷的群山,一碧如洗的穹窿极高极远,天地蓦地开阔无垠。
  踏上邺城街头,暑热扑面袭来,灼灼的阳光刺得人太阳穴突突地发疼。两人奔波了月余,一路已经精疲力尽,看日头正毒辣着,索性找了个茶馆乘会凉。
  躲在茶馆的荫凉里,不花两个铜板也说不过去,李隐舟看着满头大汗的“姜十一”,知道他身无长物,自掏腰包买了两碗凉茶过来。
  蒋干年少成名,名利场里游走数年,素来是两军来使、座上宾客,何曾吃过这种劣茶?这李先生的好心他真吃不消。
  不得不千恩万谢地接过茶碗,眉头一皱,啜了半口算意思意思。
  果然又苦又涩。
  李隐舟瞥他一眼,并不取笑,关切道:“家道中落,你不习惯吧?”
  蒋干忙点头,慨叹一声:“如今四方都是战火,能停下来喝茶就不错了,城里还好些,乡下路边都是尸骨!若有人能平定天下,修养民生就好了。”
  这话倒似隐约铺垫些什么。
  李隐舟从善如流地接下话:“天底下群雄竞起,汉室式微,我看蜀地刘家大有可为。”
  蒋干说笑般:“先生有所不知,荆州刘表已经身故,他儿子刘琮色厉内荏,已经投了咱们丞相了。”
  李隐舟又道:“江东孙氏近年斩黄祖平江夏,虎踞一方,也算如火如荼。”
  蒋干站起身,揉了揉额头准备动身:“先生出身江东,看重孙氏也不奇怪。不过我说句实话,孙家小儿在曹公面前实在太嫩了!曹公现在平了北原,又拿了荆州,我看……我看……”
  话音未落,踉跄两步,一头往前栽倒下去。
  李隐舟眼疾手快拉住他倾倒的身体,手指往他手腕上一扣,扯着嗓子装模作样大喊道:“不好,这是中暑了,兄长,我扶你去城里医馆看看!”
  店家瞧人在自家的屋檐下昏倒,正怕两人讹上一笔,听李隐舟这么实诚地一说,忙不迭搭把手,麻溜地将兄弟俩送出门去。
  李隐舟动作利落地将蒋干拖进人烟罕至的死胡同里,在他贴身衣物里摸索出令牌和名帖。
  “蒋干,姜十一……”
  轻笑一声。
  这人演技极佳,可惜欠缺点细心,一双手脚细皮嫩肉怎么看都是养尊处优惯了,于是一开口就知道心怀不轨。
  他假意上当,一路装作蒙昧无知,到了邺城才下手在茶碗里掺了麻药,直接放倒了蒋干。
  行骗之人反被骗,也难怪以后被周瑜玩弄在股掌之中,蒋干徒有声名,手段不过如此。
  指节哒哒叩着手中令牌。
  蒋干不远千里撒下大谎,就是为了把他从孙氏的地盘骗来邺城,联想到民间广为流传曹操头风的说辞,那些捕风捉影的话未尝没有半点根据。
  看来曹操的确病重。
  且病得很急。
  独霸荆州数年的刘表逝世,其子刘琮就是个扶不起的绣花枕头,被下头的人一怂恿就投了曹操。而今曹营势力如日中天,北原已平,蜀中刘备无依无靠,唯有江东孙家养精蓄锐还能勉强一战,却也孤掌难鸣、胜算寥寥。
  天下眼看唾手可得,曹操岂能被疾病拖累?
  想尽了办法搜罗名医,为的就是抢在攻击江东之前调整好身体,以最好的状态完成整块鸿图里面的最后一块拼图。
  这事于他本鞭长莫及。
  但华佗因之下狱,连远在海昌的自己都被蒋干找出来,师傅又岂能逃脱毒手?说不定此时此刻,张机也已经身在曹营了。
  他只用了片刻就做出决定,要来邺城亲自探探风。
  首先的一件事,就是甩掉蒋干这个麻烦。
  若像华佗一样陷入被动,别说张机,自己就先一脚踏进了火坑。
  李隐舟将他浑身扒得干干净净丢在胡同里,扯下布条将他的手脚绑了个结实,确认他短时间不能体面地走出来,才揣好搜出来的贴身凭证,慢慢悠悠重新踏上邺城的巷口。
  和路边的乞儿打听两句,转身进了邺城最豪华的酒肆。
  建安的风流,一半在萧萧乡野,一半却在醉酒狂歌里放肆着。
  酒楼里有的是达官贵客,酒气一吐,将隐隐绰绰的秘闻吹开面纱。
  李隐舟捏着羞涩的钱囊,拣了个角落里的位置,点了壶最便宜的刀头烧,凝眸看着喧嚣的酒客、交错的觥筹。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昏黄的烛火替了明晃晃的日光,摇曳在醉醺醺的面孔上,照出发亮的眼瞳。
  人群忽骚动了片刻。
  李隐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只见门口众星拱月地簇拥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缁衣缂带,一身华服,儒雅又矜贵。然而青涩的脸上长眉挺鼻自有一股锐气,唇角挑起一抹笑,是见惯长安花的少年得意。
  他揽剑阔步迈入酒肆,挑了个临窗赏光的好位置坐下,把玩手中的佳酿,同随行的友人不时交谈两句。
  不用李隐舟问,周围已传来钦羡的窃窃私语:
  “曹子建当真风流,难怪曹公也看重此子。”
  “听说他七岁就能做文章,十岁便闻名四海,如今一见,当真不同凡响。”
  ……
  李隐舟默不作声斟上一杯酒。
  竟撞上曹植。
  后世看曹植,多惊艳其诗画才情,而总忘了他也是曹操最得意的儿子,曹丕最具竞争力的弟弟。
  烛光染上少年意气风发的脸,将那剑锋似的鼻梁柔软了几分,他仰头痛饮一口,含笑疏懒地倚栏半仰。
  李隐舟百无聊赖地竖着耳朵,试图从嘈杂的提取有用的信息。
  变化就在这一瞬间。
  只听嗖的一声,似有利刃破空而出,一柄青色的剑芒以迅雷之势穿透了桌角,借着人影的掩饰带着冷冽的杀意,直接迫近曹植!
  “去死!”
  曹植腾地起身,剑锋已擦过衣袖,只听骤然凝固的空气中传来咯吱一声骨节错裂的声响,那只偷袭的手臂被他单手擒住,竟生生地被折成扭曲的形状——
  “啊——!!”
  嘀嗒。
  血顺着白净的手指流下,溅在桌上。
  曹植稳稳立在原地,方才还谈笑风生的脸色顿时冷若冰霜。
  微醺的眼已分明地清醒过来,一脚将偷袭之人踢翻在地,用了十分的力气碾着他的胸骨:“谁派你来的?”
  那人如涸辙的鱼,挣扎中时不时猛地抽吸一口空气,忽瞪大了眼睛,七窍蓦地流出乌血。
  脖颈挣着一抬,最终无力地砰一声重重磕在地板上。
  死无对证。
  曹植眉头一拧,眼神晦暗了一瞬,还来不及发声令人来查,在众人心有余悸的目光中遽然捂住臂上伤口。
  ——剑上有毒,下了十足的杀心。
  酒家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惶惶不安地搓着手走上去,正想请罪,却见曹植脸色一白,指缝间的血由红转乌,沥沥淌下来。
  “这,这……”
  不待他从这下必死无疑了的崩溃中缓过神来,只听风声一动,一道轻快的身影越过栏杆,落在曹植身边。
  一双白皙柔韧的手,不畏脏污,直接撕开染血的布料,用力在曹植的臂膀上端捆了个紧紧的结。
  众人瞠目结舌。
  那人却还敢造次,在曹植质疑的肃杀视线中将手松开。
  平静地道:“你中毒了,必须立刻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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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曹营干两天活,心是江东的
  修bug,曹家大本营这会在邺城,皇帝在许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