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作者:向晚鲤鱼疯      更新:2022-04-19 08:15      字数:3391
  诸葛瑾停住步伐, 但并未转身。
  他道:“在先生面前搬弄医术的门道,本就是瑾布鼓雷门。其实先生已经有了对策,只是想要瑾替你说出口罢了。如今讨虏将军广招贤才, 所以你希望某也能受之亲睐, 成之虎翼。”
  他的语气极为肯定。
  李隐舟既然一应备好了等他来, 就断不是胸无城府之人, 孙权的病是假, 此人的无能更不是真。
  可自己本因避祸来吴, 又岂肯轻易为人犬马?
  只得笑一声谢过好意:“将军身边有张公周郎这样的智者, 有黄盖凌操这样的悍将, 还有许多谋士群策群力,想必不缺乏某一人之力。某本草芥,胸无大志, 从远方来, 自隐处去,实在没有留下来的理由和必要。”
  话说到这个程度,已经算是客气且决绝。
  身后的人却毫无撒手的意思。
  不仅不放手, 还扣紧了五指, 反问:“诸葛先生当真心无杂尘?”
  诸葛瑾默然。
  青年抛下铜秤, 秤砣在桌上哐当转了两圈, 终于砰一声砸在地上。李隐舟却擦了手掌,锵然道:“吴郡远离尘嚣,的确是世外净土,子瑜旅居这里,应该知道这一切来之不易。既然你今日现身, 便是希望出谋划策, 能够保下江东, 保下吴郡。”
  诸葛瑾仍不言不语。
  李隐舟继续道:“若要避世,大隐于市,天下之大任凭君去,何必插手管这档子闲事?先生若心中毫无抱负,今日绝不会站在这里。”
  穿堂的风带来五月槐花的清芬,似流水在漩涡中缱绻了片刻,这样空宁的晌午里,浮生消磨,岁月平静。
  诸葛瑾亦有片刻出神。
  这半生流离,大山大河走过,遍访名迹游四海,只觉繁华之处乱花迷眼,贫瘠之地又无生趣,唯独江东水土恬静宜人,恰好容下他浮世里颠沛沉沦的一颗心。
  本想出世,却一脚入世,细细回想,竟不由大笑。
  “看来管了一遭,就得管一辈子了?当真蛮不讲理。”
  却也好奇,且先听听:“可究竟有什么事非某不可?”
  李隐舟这才将曹操的来信和盘托出。
  其实诸葛瑾来之前也已经猜出个大概。
  他掀开衣袍重新入座,端起茶来徐徐饮了一口,隔了缭绕的雾气,眼神竟锋利了许多:“要想服众,必须令他们知道送质弊大于利,虽可避战,却只会引来灭顶之灾。”
  李隐舟点头:“所以必须要先生游走一趟,也唯有先生有这个本事。”
  诸葛瑾放眼瞧着窗外树叶筛下灿灿的光,扣下茶盖回味片刻,才似尝出味道:“而今曹操就像药材,皇帝则如秤砣,他们之间看似平和亲厚,但其实经过官渡一战,已经使曹操暴露了不臣之心。若江东再依附曹操,那么等于明晃晃就是做了逆贼,起码——在皇帝的眼中是。”
  曹操本绝无好意,而汉室若把矛头对准江东,则更给了他出兵的理由。
  这一步棋可谓暗藏杀机——若孙权不答应,他便有十足的借口讨袭其不忠汉室,想自立为王;若答应,汉室反会觉得江东联合曹操,居心不良,喉头之鲠怎可不除?
  不管孙权怎么做,他都能找到理由出兵。
  越是低级的军阀,越不在乎师出有名,可曹操如今打着天子的名号,筹谋布局不得不步步谨慎,半点不落错处。
  然而他也是人,不是神,既然是人,就一定有弱点,有软肋。
  诸葛瑾却无后世的先知先见,自然不解这一局应当如何破。
  也想不透自己能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
  李隐舟不动声色俯身挨近他,低声耳语道:“先生是否记得,曹操营下曾有一名将领,叫做刘备。”
  诸葛瑾一听,心中便明晰片刻:“刘玄德叛曹助袁,可惜袁绍后继无力,他也无计可施,败走荆州投奔刘表,如今很算落魄。先生是认为他曾在曹营,如果能争取他来江东,也许可以现身说法,揭露曹操的野心与诡计?”
  这话对了一半。
  然而让刘备投奔孙权……对于那个数十年野心不曾磨灭的男子或许不算屈辱,但现在还没有十足的理由说服他。
  于他而言,匡扶汉室这柄大旗被摇久了,做事自然规行矩步不敢露半点野心,此刻的蛰伏不过是为了来日出头的一天。既然有一个垂垂老矣的刘表可以守株待兔,就绝不会轻易跳槽到不好拿捏的孙权这边。
  然而就算不是盟友,此刻,敌人的敌人就是最忠诚的战友。
  李隐舟声音更低:“刘玄德背叛曹营遭遇惨败,但赢了人心,起码,是汉室的心。”
  轻轻一句话,却似一颗惊雷炸响在诸葛瑾的耳边。
  他顿时领悟其中关窍。
  哪个皇帝能忍卧榻身边有虎狼酣睡?可偏偏如今圣上只能忍。
  刘备匡扶汉室究竟真心还是假意都不重要,在汉室眼里他就是水中稻草,尽管自己也飘摇无力,却是最后一丝上岸的希望和绝不屈服的意志。
  这场背叛不仅没有给刘备带来恶名,反而在其经营下成了惨烈的赞歌。
  “可刘备会替江东造势?”诸葛瑾微微地蹙眉,那双温润的黑眸掠过一丝寒火,心底被蓦地照得雪亮,“难怪将军要病!”
  孙权这一病,远在荆州的刘备少不得要琢磨——若是孙家再生变故,曹操一鼓作气拿下江东该如何是好?就算他猜出背后玄机,也更会担心孙权一时软弱,当真成了曹操的鹰犬。
  不管如何,曹营再度壮大实力,刘表那个败絮其中的老匹夫都不能再保他,甚至自身难保!
  千里之外的刘备一定正焦灼地探听着江东的动向。
  诸葛瑾是聪明人。
  稍被点明,就已经看透了孙权和李隐舟此刻的筹谋打算。
  也唯有让他看清楚江东的对策,才能令其心服口服地一展才学。
  李隐舟帮他换了一盏茶。
  滚烫的茶水注下,诸葛瑾的眼神也被渲得温热许多,隔了渺茫一绺雾瞧着眼前眉目淡静的年轻人,亦隐约看破些什么别的东西。
  然而话未出口,便在舌尖苦涩的滋味中化开去。
  新换的茶冲了三遍,还是洗不脱陈年搁置那点旧而朽的气味,他方才无心品茗,这才嗅出茶里被潮湿浸透了的涩味。
  草木中人自然不事奢华,然而君子饮食也讲究清澈甘冽,这极没有品位的茶还是令其微微蹙眉。
  诸葛瑾放下茶杯,摇头:“这茶是被雨水泡久了生出涩物,瑾还可勉强入口,换了我那弟弟决计不肯将就。将军若不懂茶,最好还是劝他换一味。”
  这话不是嫌弃孙家节省用度,只是提点其待人接物逢迎之道。
  论及待客礼仪,力促蜀吴联盟的诸葛瑾自然有话语权。
  “这是外头进来的茶。”李隐舟闲闲转动茶杯,透过腾腾的热气瞧里头荡漾的碧波,淡淡地道,“听说那里民风不化,常年酷暑多雨,这样的茶,想必已经算好东西了。”
  诸葛瑾眼神一跳,却又端起茶杯细细啜了一口,咽下苦涩,喉舌间只留下淡淡陈旧的味道。
  他微微笑了笑:“是好茶。”
  ……
  那日李隐舟走后,诸葛瑾和孙权谈了许久。
  次日,他便马不停蹄动身去蜀地。
  朋友颇不解地为他送行:“什么灵丹妙药可以救讨虏将军?子瑜你就是心肠太软,听说这位孙家新主公可是心狠手辣、薄情寡义之人。”
  心狠手辣,薄情寡义么?
  诸葛瑾淡笑不语,只觉唇齿之间,留有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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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葛瑾一走便是月余,孙权却越发病入沉疴,往日狂热的精神劲都似被病气磨平,恹恹躲在房中极少步出。
  连孙尚香都有些信了此道,不由地为他蹙眉担心:“是不是那天孝则说的太过火,他心里憋气了?”
  李隐舟拿羽扇懒洋洋地拂了拂滚滚的水气,被热浪蒸得眼角发红。
  做戏做全套,要想瞒过敌人首先得瞒过自己人,要瞒过孙尚香这样精通药理的人少不得吃些苦头。
  “也不至于。”他勉强撑出一副沉重忧患的表情,低低道,“就是太操劳了,想必会有转机。”
  “那送质的事情……”
  “已经知会了诸公晚上来密谈,拖不得了。”他知孙尚香不是心性柔弱的普通姑娘,为防生变不敢透露太多,凝眉许久,只吐出三个字,“你放心。”
  孙尚香点一点头,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递给李隐舟:“他说这是母亲遗给他的,很灵光,可以保百病不侵,你悄悄搁在兄长枕下吧。”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末了,小小声补一句:“千万别告诉兄长,孝则还置着气呢,不肯让我说出去。”
  这两人大小就是水火不容的脾气,一个话多又偏能精准踩人痛脚,一个心思敏感却不肯露在面上,两人冷战起来就没有消停的日子。如今都是快及冠的人了,却还玩这种让人传话、看看谁先低头开口的把戏,简直越活越孩子气了。
  无奈地打了打扇,忽想起来庐江老妪给的那个配囊,连日忙碌竟忘记了给他,刚好让孙尚香带去。
  “我还记得。”孙尚香低头戳着手心大红的配囊,眼神绽出难得的温柔,“你们为了给我熬药,都闹到陆太守那里去了。对了,我听说那个老太有个傻孙子,如今他还好吗?病情有没有什么转机?或许我们哪日再去仔细看看,说不定能治好呢?”
  李隐舟手腕的动作停滞片刻。
  孙尚香喜悦的神色一顿,旋即在沉默中明白什么,细细收好了配囊不再提,片刻轻轻道:“既然今夜兄长要会客,这里就交给我吧,你去吧。”
  见他眼神复杂,又笑了笑:“去吧,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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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备叛曹的事情不涉及主线就不细说了,有兴趣可以百度衣带诏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