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作者:向晚鲤鱼疯      更新:2022-04-19 08:15      字数:3494
  最后一只蚂蚁被掐去了半身, 凌操也瞧出些意思了。
  原来是种极烈的蚂蚁,咬死猎物便不肯松嘴,哪怕死神的手掌都落了下来, 也顽固地保持着用牙齿紧紧扣住皮肉的姿势。
  数枚留下的蚁首串联起来, 竟把整个伤口像一针一线般缝得完完整整。
  “还有这种办法。”他不由喟叹, “可听闻张机先生不擅外科, 倒是有个叫华佗的常用诡术, 难道你和他也有师承?”
  这自然是没有的事。
  这样缝合的方法也是民间产生的智慧, 借用一种名为行军蚁的凶狠小家伙咬合伤口, 在针线难以触及的脆弱处甚有奇效。
  民间所用的石针实在粗糙, 他在路上一瞥顶着树叶遮雨的蚂蚁大军,忽想起了这个办法。
  刚好用在了孙栩的身上。
  干脆利落地收拾完,也结束了整日的疲乏。
  他揉着肩膀, 视线落在远方。
  大雨将灰烬冲刷得干干净净, 透过一格方方正正的窗柩,庐江城迢迢隐于山林之间,在落日中有种格外庄重的沉静。
  ……
  事情了解妥当, 便一路顺畅无阻地回到吴郡。
  二人将信物并此次的军报一齐交给孙权后, 意料之中的狂风骤雨并没有降临。
  孙权只是抬眸瞧了他们一眼, 平静的眼神看得人心里发虚。
  半响, 淡淡地道:“知道了。”
  凌操当机立断告辞:“此次小有伤员,主公容某去重编队伍。”
  李隐舟没忍住转头瞥他一眼,凌操已转身欲走,收起认真低沉的表情,挑着唇角与他擦肩走过——
  这人可是野路子出身, 行事一贯我行我素, 没有半点合作精神, 摆明了死队友不死末将!
  孙权倒不计较这份无礼,垂眸瞧着那个信物。
  李隐舟酝酿了许久,还是决定坦诚以待,积极认错:“主公……”
  孙权撩起眼帘,目光从他脸上掠过,竟放下了手,好整以暇地审视着他,片刻,只吐出一个字:“说。”
  李隐舟登时头皮发麻。
  他将孙栩调去庐江战乱的边界,为的就是有个正当的名头处理这个随时可能引燃野心的弟弟,而今回了大本营,再想下手又要遭人口舌,杀孙栩的最佳时机已经错过了。
  且凌操也摆明了不想杀孙栩。
  上下之间,第一次产生了矛盾。
  以往的孙坚、孙策,他们是怎样调和这样与自己心意不符的将士呢?
  李隐舟不觉得孙权当真会为了此事和他翻脸,但如何处理与下属之间不统一的步调,对于新上任的主公而言的确是个不大不小、如鲠在喉的问题。
  一面思忖,一面理顺了思绪:“其实保下孙栩未尝没有好处,一则他少有声名,容他可让旁人看见主公的惜才之心,便于招揽更多的人才;二则他虽有反心,但根基不足,未必可以成事;三来,其实他心中未必十分觊觎主公的位子,只是……”
  只是厌憎命运的不公,只是有些少年人难以抑制的嫉妒难平。
  眼前不由浮现出孙栩焦黑可怖的面容,大火烧去了他肖似孙策的一张脸,能否也让他成为真正的自己?
  念及此处,李隐舟略微心虚地盯着地板。
  短短半年,那个沾了满身的酒气、满怀的失落缩在营帐一角不肯探头的小小困兽终于在挣扎中闯了出来,顶下了将倾的大厦,在狂澜的恫吓下未尝低头。
  却也不是小时候那样随便就能糊弄过去的懵懂少年了。
  凌操不愿意动手,是因孙栩也是孙策的弟弟,在没有万分的错处下,他无论如何不愿做出对不起孙策的事情。
  而自己不想杀孙栩,也许只是出于一点似曾相识的心疼——若不是对世间的恶意了解得那样早、那样深,谁愿意从小戴着张面具扮成别人喜欢的样子?
  冠冕堂皇的话他可以编出一堆,但不能掩饰人人皆有属于自己的私心。他和凌操违令是不争的事实,但除却对孙栩下不去狠手,也的确有另外一层更深的理智的考量——
  孙栩不是必杀之人。
  他有勇,但算不上很有胆量,顶多是被逼无奈殊死一搏;有谋,但在孙权面前是个货真价实的弟弟。而最重要的是,他从军多年,的确拥有一批孙权很难揽获的人心。
  连凌操都下不去手,曾经暗暗偏向孙栩的武将又岂能轻易接受?即便迫于孙权的施压不得不忍下去,也少不得会令人心分崩,众望离析。
  人情是最软也最利的一把刀,软得能融化冷冰,硬起来却可以刺破肺腑。
  若热血都换不来一点包容,谁还肯为他拼命,为他效力?
  初春的风卷了进来,绵绵地缠着丝丝的柳絮,将满地淡淡的春光拂成涟漪,聚散烁动。
  李隐舟收回遐想,沉下心神,继续道:“他无德无能不配主公之位,但作为将领却还算个可塑之才,何况平乱已经制造了不少的流血,如今略施恩德便可以安抚旧部,收拢人心。某自作主张,认为留下孙栩必杀了他更有用。”
  他抬眸坦然与孙权对视。
  孙权敛下目光垂首瞧着桌上泛着光的一块玉环。
  片刻,淡淡地道:“既然你和凌校尉都这么想,那就留下孙栩吧。丹阳郡毗邻吴郡,正缺乏一个太守。”
  他不仅不杀孙栩,还给他一个重郡把持。
  孙权倚着案几半坐下来,拿起那个玉环在指间把玩片刻:“我的确很想杀他,但他既有本事令你们手下留情,足见他也有过人之处,留下利大于弊。我的确不想容他……”
  但愿意兼容这些不同的想法和声音。
  上下之间或许的确有分歧,但他相信他们的洞察,相信他们的忠诚不因此而转移。
  ……
  此事定下,孙权将那块玉环递给李隐舟看:“这就是曹操给孙辅的信物。”
  此物一直保存在凌操手中,李隐舟也是第一次瞧见,竟是一块雕琢精美、熠熠生辉的美玉,其内壁嵌了一圈金环,是金玉之交的美意。
  做工如此考究,显然是御赐的宝物,赏罚都有登记造册,一查就能查出来是出于曹操的府邸。
  “我们手握此物,他就不敢轻易污蔑,如今他打着正义之师的旗杆,必定不愿冒险败了名声。”
  冷玉硌在掌心,似带了无数生命般沉坠。
  这就是曹操给孙辅的信物,可焉知玉再质坚,也比不上人心坚定。逼退曹操进一步攻势的不是玉,也不是生死不明的孙辅,而是半年来他们惨痛的抵抗!
  平定内忧就是最好的防备外患,若不是此刻江东已经稳定下来,巨大的利益面前曹操又何须忌惮?
  “是。”孙权阖目,那日的冷雨蓦地展现在眼前,沥沥不歇直至今日,这一刻才透出一丝晴光,“如今,我们总算没有输空一切。”
  回首向来风雨,萧瑟里步步都是杀机,幸而他们没有沉沦悲伤,而是逆着惨痛做着罪人硬着头皮一步步走过来了!
  他拿回玉环,将其郑重其事地奉在案头,脸上的神色却并非窃喜:“我将日日夜夜看着它,永远不会忘记昨日的惊惧。”
  李隐舟亦深切注视着这块粉饰和平的玉。
  曹操就像一个不能打败的神,他已经击败了袁绍立足于天顶,甚至没有费一兵一卒就把江东搅得天昏地暗。他们必须永远铭记这一切——
  知耻而后勇。
  他转过身,抽出匕首递给孙权。
  冷光里映出微微拧起的眉和隐着狂澜的一双眼。
  “何须日日夜夜?迟早有一日,主公可以亲手斩断此玉。”
  到那时,即便没有任何护身符,没有任何把柄在手,即便对手是曹操,是天下诸雄,也无人敢轻易来犯。
  李隐舟很清楚,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官渡之战也许是曹操辉煌的开始,但还有另一场惊世的焰火已于晦暗风雨中悄然地燃烧起来。
  ……
  孙权很快下令,幽囚孙辅,遣返孙贲,请书孙栩为丹阳太守。
  在外界尚未猜透其意的时候,便接着下了另一道有些令人费解的命令——
  他拜顾雍为会稽郡郡丞,暂领太守事宜,而同时对世家拔刀的陆氏不仅没有封赏,还被责令秋前迁往海昌。
  海昌在这个年代还是个未经开化、民风不驯的穷乡僻壤,此举无疑是有打压之意。
  顾、陆二族世代姻亲,在世家灭门的惨案里也站在同一战线,几乎是一条绳的两股线,这样的做法无异于分割人心,令其生出嫌隙。
  顾邵岂有答应的。
  立刻便提了剑来。
  “你就算记恨世家,也没必要发泄在伯言身上!他为你,他为你……”顾邵眼眶都被逼红,素来能言善辩的一张嘴张合片刻,竟说不出话。
  自己尚有父亲遮风挡雨,而陆逊孤身一人不知熬透了多少长夜,孙权要剿世家,他们便忍着痛弑杀亲族,而今就换来这样的结局?
  孙权正凝神看着北方来的书信,恍若未闻。
  顾邵的眼神骤然冷下:“你要觉得世家碍眼,大可以把我们都发放过去,反正如今都没落了,也用不着再笼络。”
  对方却只面无表情地听着,半响才接一句:“说完了?”
  “还没。”顾邵方有丝后悔出口太狠伤了情分,这风轻云淡的四个字却把火气突得撩高了一丈!
  他恨不得拔剑,生生压下手腕,咬牙切齿道:“伯言是守信的人,不管你如何对他他都不会背叛你,但你最好记住,我和他永远都是至亲的兄弟,骨子里流的同一族的血!”
  这狠话已隐含威胁的意图,孙权却还是淡淡的:“这下说完了?”
  顾邵偏过头不看他冷淡的神色:“你可以解释了。”
  “说完了。”孙权抬眸,眼中透着森森的寒意,似雷雨前密布的阴霾,隐约露出磅礴的怒意,却压抑着,一字一顿平缓道,“就滚出去。”
  ……
  李隐舟被孙尚香火急火燎地推过来,就知道一定是顾邵上门闹事了。
  这两人从小到大就没默契的时候。
  刚踏进门,便见顾邵抽出长剑,眼眶通红、不管不顾地迎头冲过去。
  一剑落下。
  ※※※※※※※※※※※※※※※※※※※※
  主角小分队不会翻车otz
  小顾就是傻了点,太善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