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作者:向晚鲤鱼疯      更新:2022-04-19 08:14      字数:3953
  事不宜迟, 需迅速拟定路线。
  江夏与江东数郡县相交壤,而最为绵长的一道线则是豫章。
  凌操便道:“孙辅此前为庐陵太守,从庐陵到江夏最简便的一条线路就是横穿豫章, 且豫章和江夏参差交互, 数年以来矛盾不断, 我认为应当走此道。”
  李隐舟垂头瞧着江东数郡的地理分布, 却并不赞同:“既然如此, 绝不可以走行豫章。”
  凌操倒还肯和他说上两句:“为何?”
  李隐舟轻轻瞟孙权一眼。
  他不置一词, 阖了眼似在小憩, 舒开的眉上犹挂着浅浅的倦意, 只是在冷白的脸上瞧不大出来。
  李隐舟也不绕弯子,只以目光刺着地图上江夏二字,道:“我们可以想到的, 难道曹操会想不到吗?”
  凌操瞳孔蓦地一震。
  曹营此番抛弃孙辅, 一为弃子,二为栽赃。
  第三,也是万一的可能, 若孙辅脑子清醒了交代出实话, 那么当时拿来保证的信物, 孙权就一定会派人去搜寻!
  如果他们堂而皇之地走豫章这条道, 不就等于明晃晃地告诉曹操,迎击黄祖是假,赶去挖出罪证是真么?
  手心倏忽捏出一掌的冷汗,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差一点就将原本的计划败露。
  看向孙权的眼神, 也更复杂。
  他岿然不动的眉目无一丝讶然, 显然比李先生想得更清楚。
  如此犬齿小儿, 却敢去撕咬虎狼的心计!
  一时胸膛里似有巨浪翻腾,有骇然,也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沸热。一开始屈居于孙权,多少是因为顾忌他是将军唯一的嫡弟,也因张昭与周瑜力保的新主公。而一路以来亲眼见识到了这人的谋略与决意,竟有些真心实意的折服。
  但面上仍不露出半点愕然,只蹙了眉掩饰眼底的惊涛,冷声问:“那么以先生之见,当走何处?”
  一截修长的手指落在羊皮的图纸上。
  指上的血腥已被冲洗干净,然而落下之处便是兵戈所往——
  他道:“庐江。”
  “庐江?”凌操生性粗莽,对于战局尚有见解,然而揣度人心却总不透彻,索性丢了手问,“自从昔年将军攻破庐江,老太守陆康自戕殉城,此处就交给了袁术以换孙氏旧部。可后来将军也多次攻打,终究——只夺回了一半。”
  所以如今的庐江,历经变迁,一半属江东,另一半倒归到了江北曹营。
  本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今谁也不愿轻易松手,这样剑拔弩张的紧绷局面下,就是嚣张的黄祖都不敢打庐江的主意,如今却要走这条险道?
  他一时琢磨不透。
  看出他的不解,李隐舟不做隐瞒:“而今官渡一战还彻底未收尾,曹操最怕的就是被人偷了背脊。一个人越是怕什么,就会越往那里深想。曾经他担心许都被袭,布下如此深远的筹谋,如今庐江这样的重郡摆在眼前,若我们发兵而去……”
  凌操的眼神顿时雪亮了一瞬:“他会认为迎击黄祖是假,暗夺另一半的庐江是真!”
  如今孙贲和孙辅都在地牢里头关押着,旁人对于他们的生死尚不知情,所以曹营也决计不敢贸然地讨袭,只能以这几日的调兵遣将猜测他们的动向。
  当真是富贵险中求!最好的防备就是主动出击,走庐江这条道便是反将一军,也去给他们的心绪搅一搅浑水。
  “好。”他抛起枪,利落地横接在手中,银亮的尖头就抵在庐江二字。
  孙权这才慢条斯理地睁开眼。
  眼神里隐约有些风雨欲来前过分的沉静。
  李隐舟一瞥就知道这是没安好心。
  果然,瞧他缓缓勾了勾唇,竟道:“你二人只能扮作小兵,我看,不如让孙栩挂帅吧?”
  凌操的脸色果然黢黑了一瞬。
  方才那点涤荡的激情似在霜里头氤了氤,飘出点令人不悦的涩味。
  明知道孙栩不安好心,还令他统兵出征,孙权究竟是怎么想的?
  被下属以不满的眼神质询着,孙权却吝惜解释,似看不见凌操抽动的额角与发乌发黑的脸色,冷峭的面容是雪里冰峰,寒意里透出锐利的棱骨。
  他伸手将羊皮的地图一卷,手腕微微用力便令枪尖刺破了图纸,将其稳稳卡在红缨下的凹槽。
  一字不语,凌操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为人兵刃,只须知道该刺向哪里,他目光所及,就是锋刃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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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栩接到这个消息,惊愕程度只比凌操有多不少。
  他几乎将传令的凌统用目光捏碎:“兄长葬仪在即,难道我就非得远走不可?”
  凌统倒是毕恭毕敬地仰着头,英气的面庞不见一丝鄙薄,不卑不亢地:“如今四方动荡,远有曹操,近有黄祖,外有大敌,内含隐患,又怎能是悲戚的时候?若继承将军的遗志,当奋发图强,捍我江东,而不是就地痛哭,畏缩不前!”
  他才开口的时候,孙栩的目光犹带不屑,然而“内含隐患”四个字一出口,那股傲慢却换成了压抑的惊惧!
  孙权心狠手辣,难不成是借着让他出兵庐江的由头,要暗地里把他杀死?
  前有黄祖旁有曹营,那危机四伏的地界里,就算是死了又有何人可以伸冤?
  他背上凛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又被“奋发图强”这庄重肃穆的说法压得不能发作。照孙权交代这话,他是被信任才委以重责,难不成还能撂挑子不干,背一个贪生怕死的名头?
  不由磋了牙尖,好一个人面兽心、诡计多端的孙仲谋,他这一去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瞧他眼里疑云密布,凌统倒不动声色,只暗道主公这一步棋走的可算极好——
  一来展示了自己的大度,孙氏宗亲接连有三人失去音讯,一时已闹得人皆惶惶,此时重用孙栩便是立碑树德、收揽人心的大好机会。
  二则孙栩自幼敏感多疑,决计不会相信势如雷霆的孙权会轻易相信自己的归顺,所以一定认为此次出击定是一个陷阱,采取对应的措施。
  这是故意打草惊蛇,逼他露出七寸,否则就这么隐忍深埋下去,将来再要拔除便难斩草除根了!
  再加上掩盖凌操、李隐舟一行人出行的踪迹,可谓一石三鸟,功夫省到了极点。
  朔风席卷,阴云密布。
  孙栩的眼上亦布上薄薄的霾。
  ……
  然而再怎么不满,也不能表现出来,甚至还得感恩戴德他孙权的一腔信任,拳拳托付!
  即日出发。
  他勒了马鞭,在掌心硌出一道深深血痕,势必要铭记下这一刻的屈辱。
  满怀的怨愤似烈火烧红了眼,他只阴恻恻地盯着逐渐远去孙权长送的身影,竟丝毫没察觉出千人的军队里混进了两个灰头土脸的脸孔。
  本也没有必要。
  天知道这千人的队伍里,有几成是他孙权的鹰犬!
  ……
  猎猎军旗在风里扑动,卷着雪落后似融未融的寒气,扫开阴翳,露出一方碧蓝的天穹。
  精兵简行,一路逆着朔风抵达庐江。
  所幸舒县仍是江东的。
  如今是族里的孙河遥遥领了太守之位——所谓遥领,是他另有重任,因此并不在此处,这名头也是为了保全一半庐江的尊严,但没必要令其以身涉险。
  孙栩便更咬牙切齿——一个远亲的族弟都有这样的地位,却对他这个亲弟弟处处针锋相对,他的二兄不可谓不歹毒。
  已然被迫入绝境,只能立地反击了。
  锵一声,手中羽箭折断,木屑在指间簌簌落下,他却全然无视似的,更捏紧了掌心!
  ……
  另一头,有两人趁着夜色,换了民装,低调地出了军营。
  孙权委派的军队里起码五成都是凌操的兵,为避人耳目也混了一半旁人的部下,自然也有孙栩的人马。孙栩知道他心怀不轨,更深觉这人城府深厚,不敢在此事上提出异议,只能打落牙齿暂且做了回身负重任的股肱之臣。
  故所以,凌操和李隐舟二人出入并不叫人发觉,被瞒的滴水不漏。
  再次踏入庐江,只觉物是人非,昔年宁静的景致如旧,而人却老了十岁。
  便是旧邻照面擦过,也认不出昔年那个豆丁大的孩子。只觉两位外客一豪迈一内敛,脸上带了连日奔波的疲惫与坚毅,倒不像普通沿经此地的路人。
  然而也不大惊讶。
  庐江一分为二,便似一道豁口露出血肉,谁都想穿了针、引了线,拉拢另一头将这块肥肉尽数吞入自己的喉中。
  因此见惯了往来的说客与杀手,也没什么可多想的,他们也不过是过客之一。这里的日子在舒卷的云里度了一年又一年,人却如落花般去了就不回。
  谁能想到那位古怪脾气的张先生的徒弟,还能重返故乡呢?
  凌操跟在李隐舟身后,二人一声不吭地走过城门、换了马、又换上船。
  腊月针尖似的寒风里头,江上铺着薄薄一层雾,没过了拴在码头摇曳的木船,似海市蜃楼般缥缈得不真切。
  两人租赁的小舟也格外破败低调,叶片般尖利的弧度破开云雾,在江心留下一道回流的漩涡。
  星夜眨眼换成了白昼。
  江夏便展在了眼前。
  靠近了华中的地区,失了水米之乡温润恬淡的合宜,却添了些一望千里开阔平坦的大气,绵延的山川起伏不定,奔流的河道并驾齐驱,缠绵的山河只一瞟便尽揽无余。难怪后来孙、曹两家都争着这块水土,的确是一方宝地。
  二人来不及歇息片刻,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孙辅吐露信物的地方。
  是在江夏城廓人烟罕至一方不大起眼的别院,落寞地布了许多蛛网和灰尘,想必已有段时间没有人气,才会败落到这个地步。
  “以前肯定是哪个浪子藏娇的地方。”凌操吐出一根嚼了许久的草根,呸一声地将嘴里的苦味倒干净,“别说,谁也不想来这种阴气重的地方找晦气,孙辅还真藏对了。”
  李隐舟不由哑然失笑,两人一路奔波已经精疲力竭,全靠凌操这个野路子出身的蛮将说道两句风土人情解点疲乏。看他也是土生土长的江东人,联想到此前他与甘宁那不为人知的交情,一时倒起了好奇之心。
  一面仔仔细细搬着石头杂草搜寻着,一面垂了额发以余暇打量他:“可惜某在这里没有什么朋友,若是有人能帮帮忙,我们就不用受这个苦了。”
  凌操大剌剌一脚踢翻一块石头,拿长/枪木头的一端细细翻找,半响无果,才长长打个呵欠:“我倒有个老朋友在这里,你也认识,不过他脾气可比我大多了,未必肯陪你玩这种找东西的游戏。”
  这话浑把他当十岁那会哄着玩似的。
  见他逐渐展开心扉,脸上也恢复了素日的阔达,李隐舟才微微地放下了心。
  这样想来,扮一回傻也并不算亏。
  正想开口再说什么,却听嗖一声——
  利箭破开长夜,竟以迅雷之势直直射向李隐舟的后脑。
  凌操反应极快,手中的枪一挥舞,铿地精准刺中箭尖,将之从中间直直劈开!
  脚下带了风似的一蹴,将撂在一旁昏昏照亮的烛火猛地踢翻,用力踩碎了满地溅落的火星。
  火光寂灭,寒夜沉黑地压了下来,薄薄的星辉洒在人身上,似镀了冷冷一层霜,将人塑在原地,一时半会不敢有任何动作。
  片刻的风声过后,遥遥闻及刀兵喧哗之声,呜咽的狼啼里头,隐约混杂了叮铃的马铃和匆忙的脚步声,接着便是一声阔然回荡的冷笑——
  “何人竟敢擅闯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