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作者:向晚鲤鱼疯      更新:2022-04-19 08:14      字数:4335
  别院里, 雪寂寂无声地落着,唯有炭火毕毕剥剥地燃烧。
  红泥的小火炉上盛放着一枚精巧的铜壶,垂下两只兽耳。里头搁着温着酒, 酒香淡淡地氤氲出来, 浸着心肺。
  老夫人于是放下了茶杯, 令收拾着药箱的李隐舟暂且留步, 陪她见客。
  她对孙贲是同样的客气:“伯阳数年以来镇守边疆, 这一路想必十分辛劳。李先生, 你替老身帮他斟一杯温酒暖暖胃吧。”
  孙贲却不吃这一套:“某谢过老夫人的关切, 如今边线动乱, 少主却不肯发兵,某还想问问是怎么回事,难道, 他觉得贲也会谋逆不成?!”
  他的口吻, 俨然已经是质问。
  孙贲的父亲是孙坚的兄长,他自己又是家中长子,于情于理都比旁的宗亲更有话语权, 如今出了这样的变故, 竟叫一个不到及冠、身无军功的竖子小儿夺了兵权, 令他心里怎能不介怀。
  更别提孙权竟敢先动手清理了孙暠。
  他自觉有资格问责孙权。
  孙暠这个蠢材败不足惜, 但孙权竟敢枉顾伦理纲常对宗亲下手,虎狼之心,可见一斑!
  想到此子行事作态毫不遮掩的阴狠,他也直接将孙权摆在了逆贼的位置上,既然他孙贲是兄弟中最长的大哥, 就理应由他清理门户!
  手中的剑几乎拧出火花。
  老夫人却只是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兵力吃紧, 只能分一分轻重缓急, 这也是张公、子敬和公瑾一块做的决定,伯阳可以问问他们是不是如此。”
  孙贲却不信:“兵力吃紧,却纵人屠了世家?好一个孙仲谋。”
  便是旁观的孙辅也察觉出话语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忖度着此刻不宜和老夫人发生冲突给人留下话柄,索性走了几步,亲自动手替他斟上一杯温酒。
  温热的酒液将肃冷的空气晕染上一层薄雾。
  他借着衣袖的遮掩用银针试了试毒。
  见银针照样雪亮如初,才自觉多心,放心地将酒杯推给孙贲:“兄长先喝杯酒消消气,屠门世家也未必就是少主所为,听说是起了内讧。这些世家原本就跋扈惯了,我看,死了就死了吧。”
  死了就死了吧。
  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令李隐舟下意识地蹙眉。
  他轻微的表情却被孙辅敏锐地捕捉到了眼里,竟很友好地对他笑了笑:“久闻先生大名,听说也是先生见了将军最后一面,如今能如此快重新振作起来,不愧是少主选出来的人才。”
  这话里分明有别的意思。
  孙贲狐疑地瞥李隐舟一眼,碍着还有要务没有发作。转身接过弟弟递来的酒杯,用力往嘴里一砸,抹了抹嘴角冷笑道:“贲是粗人,喝不惯老夫人的温酒,还是找少主再要一杯烈酒吧!”
  老夫人也留不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阔步穿过庭院。
  “越发没有规矩。”她气得指尖发抖,按不住手里的拐杖,“即便你们再不满权儿,如今四面楚歌,怎能先乱了自家的阵脚!”
  话说到这个份上,孙辅也不好直接告辞。
  唯有顺势留下来陪她说几句话。
  他掀开衣袍落了座,倒很自觉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行云流水的动作,极有清闲公子的风度。
  他劝慰道:“兄长的脾气您是知道的,就像木头一样宁折不屈。其实以辅看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即便牺牲一个孙暠,几个世家,又如何?只要能成江东的大业,又何必说什么圣贤话,做什么仁义事?如今这乱世里头,唯有枭雄可以称霸一方。”
  唯有枭雄。
  孙辅平和的神色中,青色的血管在额角隐约地凸起,证明他此刻心绪并不如面上一般平静。
  老夫人倒有些诧异:“看来你并不是很反对权儿。”
  孙辅很有深意地看她一眼:“一开始也并不放心,只是见主公雷厉风行,辅实在很欣慰。”
  和刚强的兄长不同,他倒是很和软的一个人,极懂得对权势低头。
  老夫人这才敛下怒意,舒开了眉,安心地放他离开。
  她目光淡淡地穿透风雪:“如此,便好好劝劝你兄长吧。正巧李先生也要去权儿那,你们倒可以一道过去。”
  ——————————————
  孙辅同李隐舟一块迈出门。
  两人沐着大雪并肩而行,倒像久别重逢的旧友似的,以亲密的姿势拉近彼此疏远的心境。
  雪地里被深一脚浅一脚踩出杂乱的脚印。
  他们的步调终归不太一致。
  孙辅笑了笑:“先生太心急了些。”
  李隐舟一言不发地走在他前头。
  见他始终不愿接话,孙辅才顿下足,静静立在红墙之下。
  雪从檐边洒下,落在他的肩头。
  他凝视着对方瘦得清绝的背影,慢慢地道:“先生应该也听说过,昔年将军遣兄长入袁术公的朝廷周旋,兄长断然不肯,抛妻弃子而回。因未成事,这些年来也只能驻守最边远的郡县,很难回家一趟。”
  他这话提得很突兀。
  似是预感到了什么一般。
  李隐舟回眸看他一眼,步履照样轻快:“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伯阳一心为民,想必不会在乎。”
  孙辅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
  雪花飞扑进眸中,凝成一道冷冷的光,他只轻轻眨了一眨,眼圈被凉意刺出微微的红:“可是我在乎。”
  李隐舟的脚步缓缓一顿。
  孙辅冷冷地道:“先生也一定以为,辅是恨将军把兄长置于两难的境地之中吧。”
  他就这样站在红墙之下,苍白的日光被拦了一半,半截身子便笼在暗影之中。
  表情也极为模糊。
  李隐舟微微回转目光,淡淡地道:“国仪究竟想说什么?”
  孙辅深切地望他一眼,神色在扑朔的北风里凛然了一瞬,他一掀衣袍抖落满身的雪花,几个快步便走到李隐舟的身边。
  贴着对方的身子,压低了声音,耳语一般说给他:“其实,是辅替兄长囚了妻儿,也是辅杀了他们。所以辅并不恨他,辅只是不太喜欢他罢了。”
  李隐舟依旧不言不语。
  孙辅吐露出这个惊世骇俗的秘密,心中有种从未有过的畅快感,他忍不住地笑:“袁术作恶多端,我们怎么可以助纣为虐?将军枉费世人的骂名,竟不敢与之公开为敌,就连庐江郡……”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低沉下来:“也是和世家换来的。”
  他竟然知道内情。
  李隐舟终于以正眼看他,眼神仍旧是平淡的:“这和某有什么关系?”
  孙辅说了这许多话,而对方却一味地敷衍,他终究有些不耐烦了,咽了口唾沫润一润嗓子,才道:“其实将军的死讯,辅早就知道了。”
  这话几乎等于明牌了!
  若不是他早就通敌,绝不至于如此笃定。
  李隐舟只觉心头突地一跳,仿佛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被风掀开,然而又没于雪中,招着他往前走一步瞧个清楚。
  他不动声色地转过脸,目光拨开晦暗的风雪,轻轻道:“原来是国仪。”
  孙辅已将他置于同伴的位置,此刻脱出了老夫人的视野,更不设防备。
  他点一点头:“曹公无暇东顾,只能以这样的手段暗杀将军,某一开始还以为是孙栩能者上位,没想到竟是少主有这份胆气。”
  两人衣袖纠在一块,看上去极为亲厚。
  李隐舟瞬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口中的“胆气”,可不是指平定宗亲之乱,血洗世家,而是认为是孙权联合了曹操,弑兄篡权!
  能这样告诉他的,只有一个人。
  北风扑朔地一卷,雪瞬时便铺天盖地。
  李隐舟已经记不得多少年没见过这样大的雪了。
  呼啸的风声里,视野被鹅羽般的大雪掩埋,事情的真相却豁然地亮了出来。
  曹操利用了孙辅安排许贡的门徒混进丹徒,以世家里的无名之辈挑起陆绩和暨艳对孙策的矛盾,种种筹措之后,又怎么会容得下孙辅带着真相活下去!
  孙权的崛起只是个意外。
  但孙辅早就成为了弃子。
  如今局势已定,他干脆利落地把孙辅推向了孙权,索性借孙权的手除去这个来日的隐患。
  难怪孙辅如此急切地剖明心迹,孙权表现得如此雷厉风行,查明真相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与其被他像孙暠那样直接铲除,还不如早早表了忠心,揽下这份“功绩”。
  何况,以外人的眼光看,孙权的骤然上位本就极有问题,孙辅知道他隐瞒了一百天的死讯,自然便轻信了这是和曹操合谋的篡权夺位。
  李隐舟微微地垂下眸,任雪洒满了眼睫,视线被一点点侵入的寒意凝住。
  他按下心头的狂澜,近乎冷然地问:“原来国仪此前都不知道是少主?这番筹谋只是为了报复吴侯?未免,牺牲太大了。”
  此前他们一直以为通敌的宗亲必想借势上位,所以对一直没有动作的孙辅动弹不得,如今他自己抖露了真相,难道只为了报复昔年孙策的一个疏漏?
  “报复?”孙辅在唇齿间反复地回味这个词,似品着一杯茶,清冽的滋味里透着些苦涩。
  他昂着头,展开双臂兜住风雪,骤然地大笑一声。
  檐上的雪簌簌抖落,他的眉间染上霜白。
  “不,辅只是认为他不堪重担罢了。他通了世家夺走庐江,又将庐江拱手让给袁术,借着袁术的兵马掠夺江东。”孙辅以一种刻骨的目光看向李隐舟,几乎咬断了牙根,“若不是他为袁术鹰犬数年,袁术一个废物如何能坐拥淮南大地?而今立地为王,就想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未免太可笑了。”
  李隐舟一动不动地立在雪下。
  磅礴的怒意沉淀在胸口,反凝为一个疏风冷雨的平淡眼神,他凝视着孙辅快意的眼,道:“当日他恐怕别无他策,若不通世家,就要牺牲庐江百姓,若不拱手让给袁术,袁术会认为他背信弃义,会用更强硬的手段夺回庐江。当然,将军确实不够狠心。”
  若够狠心,又怎么容得下这些居心不良的兄弟把持重郡?
  孙辅却不以为然,凛然地道:“牺牲?古往今来,王侯将相,谁畏惧过牺牲?仁义道德不过是招揽人心的手段罢了!他不够狠,别人就会比他更狠,与其人为刀俎,不如我来。”
  与其人为刀俎,不如我来。
  李隐舟就这么静悄地看着他,挨得极近的两张脸互相染着鼻息,孙辅近乎狂热的心绪似要将雪化开,露出底下血淋淋的肮脏与真实。
  “先生是大夫。”孙辅抒了心头数年的积郁,一时倒没什么可遗憾的,反望着茫茫的雪,极为感慨,“让先生的手溅了血,是少主的狠心,但若不是有这样的狠心,江东迟早为人鱼肉。先生勿要因此——”
  话说到一半,他脖颈骤然地一凉。
  李隐舟不知何时已经抽出匕首,无声息地逼上他的下颌,闪落的银光里映出一双冷冷的眼。
  另一只手直接伸上来,不打招呼,也不计后果地用力按住他的脑袋,砰一声直直压在了红墙之上!
  孙辅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文弱的大夫竟然敢对他动手!
  和平的表象被一瞬的突袭所打破。
  刀刃的逼迫下,孙辅硬生生矮下数寸身体,后背磨着冷冰冰的高墙,被死死压在无人路过的角落里。
  他选这个时机表明心迹,本就是因为这条路人迹罕至。
  李隐舟和他选同一条路,他以为这是友方之间的默契。
  在对方凝着霜雪的眼睫下,他似乎看透了什么,胸口深深地起伏,竟低低笑出了声——
  “我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少主要摒弃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既然要牺牲别人,当然要做好牺牲自己的准备。
  他慷慨地昂首望着天,苍茫落雪的天被屋檐冷冷地割成分明的黑与白,泾渭分明。
  可这一刻,在死神面前,他只觉得快意——他已经完成了他的大业,站上了无上的高地,生前性命身后名,都只是一纸空谈罢了。
  孙辅被迫压低了身子,视线却高昂地落在大夫风中凌厉的面庞上,冷风四面八方地灌来,他抓住李隐舟的袖子,似要将他拖入血淖中一般,重重地道:“你这么做是对的,动手吧。”
  李隐舟拧紧了眉低头看着他近乎从容的表情。
  这人一点也不怕死。
  但也没有他自己想象得那么无私。
  他垂着眸,心头的风雪慢慢地歇住。如往常一般,他慢慢地、心平气和地问:
  “即便你兄长此刻即将毒发身亡,你也觉得理所当然么?”
  ※※※※※※※※※※※※※※※※※※※※
  匕首是以前权儿给的那把
  没有黑化
  没有黑化
  没有黑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