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作者:向晚鲤鱼疯      更新:2022-04-19 08:14      字数:3277
  后世曾为初出茅庐的孙权杜撰过一个温情的谎言——外事不决问周郎, 内事不决问张昭。
  而真实的情况却截然相反,恰恰是传言中的托孤大臣周瑜和张昭收敛了满腹的情绪,用最淡漠最平静的表情拷问着江东稚嫩的新主人。
  今日的会面是一场特殊的面试, 他们要试探出这个未来的主公是否有其兄长一样的志气、勇气与才气。
  ——要收服这样一群心高气傲、满腹才华的英杰, 只凭一腔激情是绝不足够的, 必须要有足够的实力才能让其屈居人下, 且心甘情愿。
  所幸在猝不及防的试炼中, 孙权并没有令人失望。
  起码他已经学会了正视自己与江东势力的短处。
  假如把周瑜、鲁肃、凌操、张昭四个人看为四个性格各异、想法不同的面试官, 那么鲁肃一定属于为人和善、乐于提点的那一类。
  他面上虽是劝阻凌操冷静, 其意亦在暗示孙权不要冲动, 倘若此时孙权听信了凌操的意气之言贸然去攻许都,那他就仍不过是那个被兄长庇护着的心比天高、纸上谈兵的小少主罢了。
  但他冷静地发现了后顾之忧,清楚地判断出当务之急, 没有选择鲁莽地亡命一搏、而是清醒地认识到江东表面和平之下的隐忧。
  除此之外, 在方才的安排之中,他选择了方才提点他的鲁肃来交流布兵,这并不是偶然。
  论昔年的情分, 周瑜于他如兄如长, 凌操与他出生入死, 而鲁肃和他不过泛泛。
  但在这个时刻, 反而是与人为善、豪迈爽快的鲁肃是最不会为难他的人选。
  李隐舟偏头看着冷脸不语的青年,看他薄薄的唇抿出强硬的一条线,冷肃的表情已有了杀伐决断的果决。
  他的确没有父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霸气,也没有代代都督决策千里用兵如神的睿智,但他却能轻易洞悉当今天下的这一盘棋, 准确地落定每一颗属于江东的兵将。
  孙策是燃烧了自我的大火, 孙权却是囊括星河的夜空。
  寂灭之后, 更见清辉。
  孙权亦偏头,冷淡地瞥李隐舟一眼。
  对方却只坦荡地回视他,眼里既无拒绝也无否定。
  身为主公,决策不当被部下的情绪影响,行事更不应该被人辖制。
  孙权应该比他更明白这个道理。
  果然,他只蜻蜓点水地从他身上掠过了目光,并不回答,反冷冷回问凌操的话——
  “这里有谁不是我的人吗?”
  凌操雪亮而冰冷的眼眸微微地一狭。
  枪尖一挑,收回臂下。
  他收起淡淡的怒意,踢开衣袍往前走了两步,撩开帘子时驻足片刻,才回首向李隐舟道:“我的儿子会贴身保护先生。”
  李隐舟颔首以答:“多谢。”
  凌操走后,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松弛下来。
  张昭疲倦地揉一揉耳穴,对周瑜道:“公瑾与子敬星夜奔来,暂且先修整吧。”
  周瑜淡淡地垂着眼睫,眸下浅浅摇曳的影如玉上的瑕,眼神透出一瞬的黯淡。
  也仅仅是一瞬。
  他闭上眼,将一切心思敛于眉下,半响,方睁眼看向李隐舟。
  “谎称主公骤病,必有敌营的探子会来刺探,你知道应该如何应对言说吗?”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里唯一知情且可以断言疾病的唯有李隐舟。
  周瑜的意思是让他散播这个谎言。
  闻言,孙权蹙眉思量片刻,喉咙一滚刚想开口,被李隐舟以一个眼神阻止。
  和对孙权的试探不同,周瑜对他的杀意是真切的。并非出于私怨,而仅仅因为作为一个出现在大营里的新面孔,他的确是最不可信、最危险的人物。
  他回视着周瑜细雪般冷而轻的眼神,语气亦凝了薄薄冰霜:“主公病重,危在旦夕。”
  张昭若有所思地瞧着他:“以弱示人,不惧怕对方趁势攻击吗?”
  李隐舟摇头:“要瞒一百天,说只是轻伤反而不合常理,何况曹营必然知晓事情的始末,假若察觉出这是个谎言,反而会看破诸公的计策。以曹营的心计,以弱示人不仅不会露出破绽,反会令他们生出怀疑,不敢轻易来犯。”
  擅攻心术之人,也最忌怕心计。
  既然知道了敌人的弱点,就可借力打力,曹操在官渡前线生死一搏无暇分/身,绝不愿意让江东这块肥肉被他人捡漏,除非有十足的把握,是万万不可能抽身来攻的。
  正相反,他还会想方设法地替江东造势,此时示弱,自然有曹操帮他们逞强。
  周瑜静静瞥他一眼,这才缓缓收剑入鞘。
  有凌统的监视其实李隐舟也做不了什么,但大厦将倾,一个错处足以致命。
  李隐舟蹙眉看着眼前云月一般冷清又孤寂的周瑜,不禁压低了声音轻轻道:“大局当前,公瑾应当保重身体。”
  三天日夜兼程的奔波,一下马就和他们在此筹谋,想必出口的每个字他心中都忖度了万千,这样的熬法谁都受不住。
  即便他是周瑜。
  周瑜却恍若未闻,剑光入鞘当啷的瞬间,寒意从周身散去。他对张昭微微颔首,语气恭敬而不容置疑:“有劳张公。”
  张昭近乎无奈地点头,对同意眼下发青的鲁肃道:“子敬,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
  鲁肃宽慰地笑一笑:“正合肃的心意。”
  ……
  短短的会面,就已确立了很多事情。
  直到张昭与周瑜的背影的消失在窗格外的视线中,一直沉默不语的陆逊才轻声开口:“世家归顺唯有一年,主公死讯传出以后,再想压弹就来不及了。”
  孙权尚未表态,倒是鲁肃露出诧异的眼神。
  在上之人须事事兼顾,但下属并不能一一得知,这是孙权与陆逊的机密,说给他这个外人并不合宜。
  陆逊挑了这个时机来谈,显然有其深意。
  孙权亦深深凝视他:“当初兄长有意许下小妹和顾邵的婚约,那时顾邵是装病,因为我认为你可以统领世家,没有必要将陆家顾家与世家的关系断绝。”
  他的话只是阐述事实而非苛责,陆逊并非骄狂自大的人,当初选择了与世家保持关联,就亦是含蓄地表明了自己的决意。
  他必有布局,只是上天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
  李隐舟脑海里一闪而逝一个危险的想法——陆逊做事从来面面俱到,当初决定了要保全世家的势力,就一定想到过假若中途出现今天这样的局面,应当如何对付尚未真心臣服的世家。
  历史上的陆逊是在吕蒙之后才做了都督,而此时吕蒙都还是个无名之辈。
  眼皮骤然一跳,心头似有一道雪亮的光照亮了什么,他几乎脱口而出:“不可。”
  陆逊却很轻地看他一眼:“有何不可?”
  “要打压世家,要立威的办法有很多。”李隐舟急促地道,“没有必要再牺牲陆家了,何况公纪也是遭人利用,他当时……”
  “从父的过错,本该由我这个家主承担。”陆逊淡淡地打断他的话,“有心与否都不重要,既然是陆氏无能,就应当由逊来弥补。”
  一百天的时间来不及拔除孙策一年都没彻底清理的倒刺。
  陆家也是世家,且算是世家之首。
  鲁肃终于会意:“所以伯言是认为,此事密不可宣,即便调查了也无法声扬,只能在公布主公死讯的时候立即动手,如果少主可以当机立断问责陆家,顺势铲除其他世家,就可杀其措手不及。”
  他回思片刻,亦有不忍:“机不可失,要想根治世家就只能在此一搏,其他世家必然负隅顽抗,陆家的确是开刀的最好人选,但若如此,你以后在江东如何立足?”
  陆逊凝视着窗外重重的帐后遥遥的水。
  他眨了眨眼,神色平静而从容。
  “世家的强大在于联合,即便是陆家也是一样。逊从未答应过无条件的牺牲,保全少主,亦是保全世家。”
  李隐舟循着他的目光远远地思忖。
  一张清秀文气的脸遽然闯入心门。
  “顾邵……”他怎么就没想到,“顾家始终身处事外,此番也可以继续旁观,若肯出手相助,陆家绝不至于被人欺凌,但他能做主么?他父亲顾雍公一贯保守严苛,虽然从不明确表态,但这么多年始终偏向世家,顾邵一个人能做到什么?”
  顾邵被这位兄长和自己的父亲护着数年,大事小事未曾沾手,能靠他挽救陆家的后路么?
  孙权的眉头拧得更深。
  陆逊却只敛下眉。
  “相信他。”
  ……
  李隐舟慢慢地离开营帐,剩下排兵布线的事暂且不是他能旁听的。
  雨后的风灌入胸膛,在夏日中覆上一层寒意。
  顾邵长年累月寄居于陆家,虽然声名远扬,但始终是个独避风雨的局外人,昔年参与庐江城变之事并不为外人所知,家事有父亲顾雍一力操持,他根本无法代表顾家的势力。
  何况他胸无城府,能与狡猾的世家子弟周旋吗?
  即便昔年的确是借了他的剑把情报送出庐江,那也不过是一种表态,李隐舟不敢信陆逊会把家族的命运委托给单纯又善良的顾少主。
  无意地漫步着,直到天色黑沉,一道素白纤细的身影闯入视线。
  少女蹲着身子轻轻打着蒲扇,袅袅的白雾从扇中穿破,将她俏丽的面颊修饰得模糊不清。
  听见来人的脚步声,她微微地转眸,红肿的眼下有骤雨之后暂且的平静。
  见她认真的模样,李隐舟踟蹰地开口:“阿香,你在为谁煎药?”
  孙尚香方低垂了眼眸,眼角被白雾笼罩着:“为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