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作者:
向晚鲤鱼疯 更新:2022-04-19 08:14 字数:3840
丹徒城外, 江流涛涛,一行白鹭展露羽翼,遥遥在蓝天间划下长长的痕迹, 旋即扑一声撩起水花。
一艘破弃的木船上立着素衣少年。
李隐舟几乎是狂奔过去, 在船下大声地喊:“你下来!”
暨艳低头看了他一眼, 蓬乱的头发在江风里狂舞。
他的兄长声嘶力竭地喊:“死不是办法, 一了百了是懦夫的行径, 你犯了错, 就要去弥补, 而不是去逃避。”
仲夏的朗日里, 天空中抽出一丝又一丝的晴雨,密密地交织成一张无法挣脱的网。
暨艳伸手接住一滴雨。
“公纪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原是我给他泼上了脏水, 兄长你也是。”他望着长长的江流, 似乎在寻觅着江河的尽头,半响,才恍惚地问, “若我活下来, 兄长又该如何自处呢?”
李隐舟片刻无言以对。
他没有资格替孙权、替孙尚香、替所有人原谅他。
“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李隐舟立于江畔, 只觉涛涛怒波一股接着一股拍向他的心门, 令他几乎站立不住,“你知道公纪走错了路,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用这种办法?”
闻言,暨艳空落落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似笑非笑、似哭不哭地反问他:“那兄长为何从来都不告诉我呢?我曾经也问过兄长啊。”
雨声将回答淹没。
他并不在意, 只遥遥地凝视着丹徒的城门, 目光似乎透过一扇又一扇紧闭的大门, 落在那个病弱的少年身上。
暨艳自言自语一般低声地呢喃:“肆是肆,十是十,就像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再像也终归是不一样的。”
他笑了笑,轻轻地往后一仰。
咚一声,水面被砸开一道深深的漩涡,转瞬便被滚滚逝水掩盖了过去。
……
雨一点又一点地砸落在脸上。
李隐舟在雨里站了很久。
一把伞不知何时罩在头顶,背后是一个温热的声音:“回去吧。”
“是我没有管教好他。”李隐舟望着茫茫的雨帘,声音也空阔得落寞,“我一直以为他懂事,他单纯,时常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让他孤零零地长大。我想他还有公纪,可公纪的事情我却不肯告诉他。”
眼前蓦地浮现出少年遥远而深切的眼神。
夜宴那天他只记挂着陆绩身上的病恙,却没有看见暨艳心头滴血的刀口。
“他三岁就没了家人,我想给他一个安稳的环境,想让他远离仇恨和纷争,想让他成为一个干净的人。”十年的光阴流风般拂面而来,将雨水沾湿的视线吹得模糊凌乱,交织的回忆中,那个三岁的孩子懵懂地仰头问他——“要是祖母想念阿艳呢?”
一滴又一滴的雨顺着殷红的眼角滑落,落在心口上。
李隐舟忽然很想念张机。
“我不是什么好人,是师傅教会了我怎么做一个好大夫,阿艳他本来是一张白纸,是我……”
他骤然痛哭:“是我没有教会他承担。”
身后的人安静地听他失声痛哭。
直到他沙哑了嗓子哭不出声,才轻轻地道:“五岁的时候,我没有了父母,从祖父把我带去了庐江。”
仿佛已经结痂的伤口又被活生生地撕开,露出血淋淋的回忆,叫人一眼便不忍卒视。
陆逊的声音却淡如鸿雁过后丝缕的云。
“当时我很记恨他,别的孩子还在睡觉的时候,我就被他叫起来读书,别的孩子读书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学着理事。我甚至很嫉妒顾邵,凭什么他就可以无忧无虑的,就因为他有父亲,而我没有吗?”
温凉的气息扑在耳廓,大雨冲走了他常年的伪装,露出浮冰下深不见底的内心。
他温柔的声音藏了慑人的冷锋:“你们都觉得我谦逊温良,可谁知道我也动过杀人的念头呢?”
李隐舟空茫了双眼,似有千万的话哽在喉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其实庐江的事情我也藏了一分私心,甚至想借将军的手报复从祖父。”提起陆康,他被大雨打湿的眼睫微微地闪动,“如果之前我能好好地和从祖父谈一谈,也许会有更好的办法,就算没有更好的办法,也不至于让他一个人承担那么多年。”
“不。”李隐舟蓦地转过头,他本想说这不是你的错,你那个时候也不过是个孩子,但目光触及他平静的眼眸,被雨淋湿的心似乎也暂且镇定了下来。
他安静下来听他继续说。
明亮的光穿透冰冷的雨,似狼烟与兵戈交错的明暗,陆逊遥遥地凝视着东去的大江,在烟波上恍惚看见了陆康的身影。
他不舍地看了许久。
直到眼睫盛不住雨水,轻轻地一眨滚下一大颗水珠,睁开眼,清明的视线中唯有浪涛依旧。
他却看见了更远的江河:“可这乱世之中,又有几人能活得圆满呢?”
他把伞交给李隐舟的手上。
骨柄上残留着温热的体温。
他道:“如果走在这条路上一定要淋雨,我宁愿做一把伞,起码可以护住方寸之间。”
……
再度回到军营的时候,雨已经停歇,泥泞的路上留着坑坑洼洼的小水塘,倒影出蔚蓝的天与重重叠叠黑色的军帐。
“你先休息吧。”陆逊却把他带去了榻边,帮他擦去满脸的雨水。
这样的动作他做的极为习惯,大约是以前常常照顾陆绩,因此做得熟稔而寻常。
李隐舟抓住他的手腕:“你们打算怎么做?”
江东才整合一年,四方局面并不稳定,他们的平静生活很大程度上都是靠孙策个人的威慑力对抗环饲的群狼。如今孙策逝世,部下必会再选出一个主公。
孙权不得人心,其庶弟孙栩却年少建功,按这些武将的脾气宁可选一个会打仗的,也不会选眼界更远的孙权。
暨艳的话虽诛心,却是事实,旁人未必会相信陆绩已经悔改,连带陆逊和孙权都成了狼子野心。
陆逊淡淡地看着他闪动的眸光:“等公瑾来,将军的事情张公已经压住了,知情的人唯有凌家父子,少主,张公,阿香和你我。”
李隐舟还想追问,却听陆逊平静地道:“你先休息,今天不是结束,明天开始,才是硬仗。”
……
周瑜和鲁肃于三日后抵达丹徒。
这样长的一段路,李隐舟不能想象他们是怎么一路狂奔过来的,但周瑜疲惫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悲伤。
他开门见山地提出了主张:“瞒下去,主公巡山遇贼,现在在受伤修养,百日以后,再公布死讯。”
李隐舟掐紧了手心,如果是旁人,哪怕是孙权说这话,都没有周瑜说来那么淡薄,薄得好像没有一丝感情。
周瑜把脸转向他,轻轻瞟他一眼,似看穿他的心思,忽拔剑出鞘,嗖一声落在对方的脖颈上。
银亮的剑闪动着真切的杀意:“如果你敢说出去,我现在就杀了你。”
一抹红缨飘过,却是凌操挑开了周瑜的剑。
凌操沉沉地道:“周郎有没有想过,这样掩盖将军的死讯,他的身后名也被毁了。他们会说他太鲁莽,说他太傲慢,会说他名不副实,你要眼睁睁看着仇人痛快吗?”
周瑜深深凝视一眼熟悉的红缨枪,不言不语。
立于枪影剑光中,李隐舟忽然很倾佩孙策,他有本事也有魅力能让脾气不合的人都服服帖帖地呆在麾下,而现在……
他定下心神,走到孙权身边,忽然大了声音:“我听少主的。”
周瑜转眸看向孙权。
以一种冷而挑剔的目光。
对于孙策的弟弟,他是一个温柔的兄长,而对于江东未来的主公,他不会存一丝偏私。
孙权迎着周瑜审视的视线,目光一点点冷凝下来:“公瑾说得对,必须瞒住。”
凌操拧紧了枪。
却被陆逊轻轻拉住了手腕:“现在做主的是少主,将军先听少主的主张。”
凌操冷笑一声,低头烦躁地擦着枪,手指落在红缨上,又不舍地轻轻梳理起来。
张昭淡淡地问:“为何?”
孙权攥紧了拳头,眼中凝了一点冷光:“兄长的死讯一旦传出去,四方八面的敌人都会攻来,而军中的士气会低落,我们的兵力集中在丹徒,其他的地方会很危险,现在必须优先部署好防线。而且……”
他顿了顿,语气更冷,几乎是咬牙切齿:“那三个门徒是如何混进丹徒的?昔日宴会上故意挑动暨艳情绪的是谁?他们背后必是陈登指教,陈登也未必如此会攻心术。”
凌操的手指陡然僵硬,他忽抬头,鹰一样的眼里如临深渊,布满了危险的气息。
“原来就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守许都。”
一直沉默的鲁肃的却在这一刻出声:“打仗只有计策高下,没有人品轻贵的分别,将军不要冲动。”
凌操被兜头兜脸泼了一盆冷水,眼神更加凶狠:“如果我们此时取许都呢?”
一时静默。
以兵力计,现在的许都的确不如丹徒,官渡之战如火如荼,曹操根本没有时间回顾许都。凌操的话虽然大胆,但也未尝不是险中求胜。
“不可。”
李隐舟愕然地抬头,却见孙权拧的眉眼里沉着一丝紧张,他的眼眸在李隐舟身上流连一瞬,忽然变得冷淡而强硬。
他道:“我没有兄长那样的军威,无法攻下许都,如果贸然进攻,只会损兵折将。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出头,而是部署防线,还有……”
他目光在陆逊沉静的脸上一错而过:“世家与军营之中,必有人和曹营勾结,兄长以往下不去狠手,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必须先除内乱,再平外患。”
陆逊淡然地垂着眼:“是逊无能。”
“现在弥补也不晚。”他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快步走到中间,反昂着头审视周瑜:“世家的事我会和伯言商定,劳张公和公瑾在军中暂且施下命令,不许任何人进兄长的营帐,一应大小事宜由你们暂领。子敬来告诉我现在的布兵情况,至于凌将军。”
他一口气毫不拖泥带水地说完,语气更加肃杀:“如果有人走漏消息,我不介意找人给兄长陪葬。”
凌操竟一时被慑住,随即不服气地挑枪指了指李隐舟:“这位先生一贯任性,他是少主带来的人,我也能动吗?”
李隐舟知道凌操此人素有侠气,且也是孙策安插在孙权身边的亲信之一,今天却几次三番挑剔孙权,也只是因为内心深处隐约的一点不甘心。
他不肯相信有人可以取代孙策。
李隐舟忽然明白了陆逊那句话真正的意思——
这是一场硬仗,敌手不是别人,正是孙策最忠诚的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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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最佩服陆逊的一点,就是经历了无数次的不幸,依然是一个明亮的人
《三国志》中,大臣单独列传的,唯有他和诸葛亮。
这是一个漆黑的时代,但是总有人愿意化身火光,我想陈寿先生应该也是因此才尊敬他。
至于暨艳,他从此会走向历史结局,用后半生赎罪。
他的理由是保护陆绩,但也有偏执的原因,因为他自己也是个不幸的人,和陆逊对待不幸的态度是截然相反,也因此有不同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