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作者:向晚鲤鱼疯      更新:2022-04-19 08:14      字数:3636
  与初夏第一场雨一同到来的, 是曹操在与袁绍的对峙中首战告捷的惊人消息。
  之所以说惊人,不仅是因为袁绍兵粮充沛、谋士如云,而更基于人们长年累月对于“联军盟主”这个称呼习惯性的敬畏与恐惧。他就像一棵参天巍峨的大树, 在这场暴/乱的风雨中屹立十数年而不倒, 立于无人敢闯的巅峰之境。
  而曹操却伸手够到了, 甚至还想推倒。
  孙权的确不是一个很会用兵的人, 但看人的眼光极准。如今的袁绍是一块外强中干的枯木, 曹操不过引燃了一小丛战火, 就能在顷刻之间将之轰然烧成灰烬。
  显然孙策也敏锐地嗅到了这股燃烧的焦味。
  在看望过病重的孙权之后, 他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感到愕然的决定——
  袭击曹操的大本营许都。
  曹操与袁绍正在官渡一带焦灼交战, 这段时期的许都正是最薄弱的时候,如果能趁此机会一举拿下,那挟天子令诸侯的便可换成他孙策。
  “所以吴侯要先驻军于丹徒以候粮草, 等曹、袁两军疲惫之际, 再趁机渡河一举夺下许都,便可从此北进中原。”
  自从孙策撕开遮掩的关系之后,陆逊与孙府的来往更加密切, 就连凌操也不阻拦他随意进出, 足见孙策对他的信任。
  孙权尚在昏迷之中, 李隐舟和孙尚香轮换着日夜看守。此刻她已挨不住困倦小憩去了, 独留自己那位小师傅守在病榻。
  李隐舟揭开布帛观察伤口的情形,米粒的大小的蛆虫吃饱了腐肉,一只只涨得滚圆如珠,深切的伤口在这些小东西卖力的清理下渐渐露出新生的肉芽,薄薄一层覆在白骨之上。
  年轻人的生命力总是很顽强的, 这一点新的血肉便可在数月以后铸成强悍的臂膀。
  陆逊随着他的视线垂眸, 眸中闪过一丝愕然, 但不再出声,安静看他忙碌。
  忙完手中的活计,李隐舟才似听到了他方才的话,也觉得果真是孙策的脾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将军是想坐收渔人之利。”
  可孙策自己的后患尚未解除。
  陈登略施小计就保住了广陵,孙权在撤退的途中偏遭遇暗算。
  这种背地伤人的伎俩是许贡的做派,此人当初曝尸荒野,一半的骨头都化成泥了,却遗下三个祸害阴魂不散地缠着孙家,还搭上了陈登这样的聪明人。
  似分辨出他眉目中的隐忧,陆逊淡淡地道:“我也劝过吴侯先平内忧再除外患。但他以为这样的良机不可错失,一旦曹操将袁绍的势力吞并,想再登临北原就不是这么轻易的事情了。”
  比起天下的宏图大业,一方小小的广陵、三个不足为惧的小人当然不被孙策放在眼里,他甚至把它当成一个锻炼的机会丢给了孙权,只是这一次暂且没有时间替弟弟收拾残局。
  傍晚虚浮的日光斜照入户,拉出长而淡的两道剪影。李隐舟忽而想到什么似的:“是吴侯让你转告我这些事情的吗?”
  陆逊缄默片刻,半响后却提起另一桩话:“此前吴侯曾令凌操父子与少主同行,特意嘱咐过也请你一同前往,不过少主并没有答应。”
  李隐舟琢磨这话里的意味,所以年前他和孙权隐瞒的就是这件事?
  孙策对自己的弟弟一贯寄予厚望,看上去是粗野的放养式教育,实则暗地里保护得细致妥帖,知道战场上免不了真刀真枪的厮杀,所以想让他带个信得过的医生也不足为奇。
  陆逊对孙权的称呼已经改成了少主,而依然称孙策为吴侯。
  他素来为人谦逊,身为世族家主也不曾露出半点骄矜,所以骤然改口乍一听并不刺耳,但亦于细微处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李隐舟大抵猜出他的来意,倒不怎么介怀:“所以你是帮吴侯做说客,想说服我一起去丹徒,因为许贡的后患一日不除去,就随时再暗中伤人。”
  陆逊却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道:“我也会一并去。”
  李隐舟半蹲在病榻之侧,一边扣上孙权另一只完好的手腕默默数着脉率,一边随口帮他补充道:“你们是担心吴郡无人,许贡的门徒或许仍对我心存报复,我和阿艳留在吴郡不安全?”
  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借口,但对方并不承情。
  陆逊只凝神看着他。
  孤倨一道身影立于夕阳斜照里,青年眼睫倒映在深邃的眸中,模糊的视线似映出历历往事。
  良久,才轻轻眨眼:“是因为我们需要你。”
  李隐舟在他郑重的语气中错愕地抬头,恰撞上对方垂落的视线。
  满肩寂寂的日晖中,那张平素温润的面庞被映照如剔透的春水,然而话一出口便抿紧了薄唇,分明地表露出内心深处的执着。
  在对方真挚而诚恳的眼神中,李隐舟忽低低笑出声,半曲着腿靠上床栏,仰头看着几乎屏息的青年。
  “我当什么事呢。”他目光轻松地放远了,几乎戏谑地反问:“难不成少主以前找我帮忙的时候有客气过?”
  不仅不客气,甚至还威逼利诱,恨得张机几年不曾踏足庐江。
  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不过付之一笑,陆逊神色很快恢复肃然:“从军很危险,即便军医不用在前线冲锋,也要和士兵一起拔营安帐,并且随时可能遭到突袭,敌人不会因为你是大夫就心慈手软,反而因为你手无寸铁会更加危险。”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飞来横祸,他本无心将无辜之人拉入泥淖。然而困守着满无止尽的长夜,也存了一丝渴望知交的私心。
  也许是家主的位置坐得久了,他终于隐约体会到了陆康尊荣一生里日夜辗转彻骨的伶仃。
  ……
  在李隐舟给出答复之前,床头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闷哼。
  却见孙权眉间拧了满身的力气,在一脸的虚汗里挣扎片刻,终于睁开眼睛。
  湿透的眼珠恍惚转动片刻,方落于一坐一立的二人身上。
  喉咙略滚了滚,声音干涩而低沉。
  “没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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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权的苏醒多少在李隐舟的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少主醒来以后第一句话就是拿以前训小妹的话教训他二人。
  权且当做是他表达亲近的特殊方式,李隐舟顺手掀开他手臂上的布帛,当着孙权的面一只一只慢条斯理地挑出来。
  见他面色发青,还善解人意地提醒着:“少主别怕,它们都跟你一起呆了两天两夜了,全都是少主的救命恩人啊。”
  在小将军额角隐隐暴起的青筋中,李隐舟真切地体会了一把皇帝头上动土的嚣张放肆。
  不过见他有发怒的精神头,他才略微放下心,腐肉顺利去除,也遏制了因此引发的后续感染,接下来只要好好将养,等待新的血肉填满豁大的伤口。
  陆逊将这个消息转告给孙策。
  为了顾全少主那份又薄又脆的颜面,此事终究只有随行的一小撮人知道,凌操有的是江湖人简单粗暴的办法,严防死守下竟一丝风声也未走漏出去,就连数墙之隔的孙老太也只以为小儿子是关在门里生闷气,浑不知他在生死场里走了一回。
  孙策忙里抽闲地嘲讽两句以表关心:“他还要随我去丹徒?不怕又崩坏了伤口再丢人一回?”
  陆逊似早料定有这话,目光从容而笃定:“将军不必担心,会有可靠的人与之随行。”
  ……
  可靠的人隔了数条街市,在自家药铺门口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这一声似将屋里的人惊动,随着吱呀一声轻响,却见暨艳与凌统二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暨艳的目光几乎是惊异的:“兄长不是去了丹徒么?”
  随即扭过脸,目光不善地看向凌统。
  凌统暗叹一声糟糕,没想到李先生提前回了药铺,刚好当面戳破他的谎话。
  李隐舟瞟一眼两个少年各异的神色,大致能猜出背后的斤斤两两。
  他和暨艳相依为命,来去总要考虑这孩子的感受,若是他先被骗去了丹徒,自己肯定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凌统接到的任务大概是先把暨艳忽悠去丹徒,接着用暨艳的名义说服李隐舟。
  不想事迹败露,这下子他在暨艳面前辛辛苦苦刷的好感瞬间清空。
  “子休,你先听我解释,其实父亲是说……”
  砰一声大门合上。
  李隐舟思量片刻,方坐在眉目深锁的少年身边,忖度片刻,还是帮凌统圆了这个谎。
  “他没骗你,我是打算去丹徒,不过中间出了点差错,刚好回来问问你的意思。”
  暨艳几乎凝结的眼神骤然错愕:“那凌统……”
  李隐舟轻咳一声掩饰谎言:“可能是消息出了点差错,但不至于骗你吧。”
  世家里养出来的小狐狸都是芝麻馅的黑心包子,自己家里可是纯正的小馒头,从皮到里都是雪白的。
  也因心思纯良,他未必能理解谎言有时候也是一种善意,凌统这样世俗而仗义的朋友可以恰到好处地弥补他和陆绩所缺乏的人情世故。
  至于凌统今天来的这出,想也知道是谁的主意了。
  不过提前和他剖明了意图,也算是小狐狸难得一见的坦诚了。
  思忖中却听暨艳迟疑的声音:“凌统说公纪也会一起去。”
  这倒的确不是骗人的,李隐舟淡淡告诉他:“丹徒并非前线,只是吴侯暂时停驻的地方。公纪他在吴郡数年,出去散散心也好。”
  陆逊刻意带上陆绩,亦是希望他不要憋闷在家里自伤自怨,能在广阔天地中走出心中阴暗的一隅。
  闻言,暨艳的眼神豁然明亮:“兄长,我……”
  李隐舟轻松地拍拍他的肩:“读万卷书,不如看万里的山川江河,一个月后出发,你自己收拾行装吧,我还得去孙府照顾病人。”
  ……
  一月之期到临,吴郡出发的小分队在灰蒙蒙的晨曦中集合。
  暨艳陪着陆绩坐上陆家的车马,李隐舟则贴身地照顾孙权,大抵是怕舟车劳顿,另有个低他一头的小士兵安静地相随,替他做些打杂的粗活。
  李隐舟未曾在孙府见过这等缄默少年,却偏觉得对方身量有些莫名眼熟,心底有一个大胆的念头豁然跳动,偏首看孙权仿佛毫不知情的冷淡表情,更加笃定自己的想法。
  他一路按捺着心情,直到一行车马落定丹徒,才借着寂黑的夜色把人拉到一旁。
  那双始终低垂的眼眸终于扬眉吐气地抬起,一张抹着黑炭的脸颊笑得灿烂:“阿隐,你果然看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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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个体户到恰公粮,诶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