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作者:
向晚鲤鱼疯 更新:2022-04-19 08:14 字数:3319
三人时隔数年同侧而立, 李隐舟一时竟有些恍然。
月夜的分离、稀疏的信件和狼烟四起的庐江城似走马灯在眼前闪过,直到朗月清辉分拨暮云,才将幻境照亮。
孙权也回了吴郡, 这不难解释。
他把视线落在顾邵身上。
和孙权陆逊站在一块, 一两岁的差距就分明地显露出来, 尚显青稚的少年不似这二人气定神闲, 手忙脚乱地将满脸泪花的孙茹半揽在怀里。
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片干果递给她:“别哭了, 兄长请你吃果子。”
孙茹咬着嘴唇忍住不哭, 倔强地偏过头不理顾邵的讨好, 胸脯不时风箱似的猛然抽噎一口。
孙权淡淡地:“你做她兄长, 岂不是做我兄长的儿子了?”
顾邵忙里偷闲剜他一眼:“你别揶揄人,万一孙伯符想把她配给公纪,我是她兄长, 就是你和伯言的从父了!”
两人彼此别扭了数年, 一见面却和小时候似的自然而然吵起来了。
内容比小时候还幼稚。
外头吵闹这一响,屋里的孙尚香也歪着头掀开帘子出来,一眼瞧见孙茹桃子似的红肿双眼, 登时就把这桩罪算在了顾邵头上。
两人红着脸吵两句, 又是一地鸡飞狗跳。
顾邵简直万分委屈, 心道孙家的小妹还没娶回家, 他就已经被孙氏这么轮流欺负了,以后还真不定是什么苦日子了。还有旁边两个袖手看戏的,一句话都不肯帮!
孙尚香搂了孙茹在怀里,声音放得轻又细:“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姑姑,你父亲的小妹。我离开家那会你才四岁呢。你母亲身子弱起不来, 你跟我玩好不好呀?”
孙权亦低头默然瞥她们一眼, 目光似凝非凝, 如初化的雪,闪动着冷光。
似感应到他的眼神,孙尚香扬起下巴,不情不愿地飞快补了一句:“他是你叔父,也是守着你出生的人。”
孙茹于抽泣中瞪大了眼看去,旋即扭过头往顾邵那里走了一步,指着他:“他是谁?”
顾邵在小姑娘没规没矩的指头下竟有一丝受宠若惊,得意地瞟着面冷心冷的青年,把孙茹一把抱在胳膊上,和她挨着脸悄悄说:“我是你叔父的克星,你别怕他,他就是个绢老虎,风一吹就塌了。”
……
这三人在一块就不能消停。
李隐舟簌簌地抖抖衣袖,将头上的草刺拔掉,手指顺着衣领拨下去,探到两寸长一道破开的豁口。
他手腕的动作一僵,捏紧了弩/箭划破的碎布,用腰带简略地扎了扎。
陆逊目光从檐上落回,瞧见的就是他遮掩的动作,再念及刚才孙茹激烈的哭声,心底隐约猜出了什么。
但并没有直接点明。
孙茹在顾邵怀里慢慢止住眼泪,寒风里冻红的脸颊贴着他脖子取暖,顾邵抱着这样软软的小姑娘,心里也似冬去春来的初阳化开了。他揽着孙茹瞥一眼布衣荆钗中依然俏丽的孙尚香,蓦地红了脸。
这是她的侄女,是孙氏的新一辈,不知道以后他们的孩子……
感受到颊边发烫的温度,孙茹抬着脸小猫似的蹭了蹭,警惕地望了望周围,小声地说:“你带我去找父亲好吗?”
顾邵心里正温暖得发软,一口便答应下来:“行,我带你找他,你可不许再哭了。”
孙尚香放下不下这个娇惯的少主,和李隐舟撂下一句:“你们也快来。”便小跑着追了上去。
三人的背影穿过寂静月光,渐渐没入辉煌灯火中。
李隐舟方撤回目光,不等剩下的二人问询,先将事情一一抖落出来。
这事不能一个人担着。
和他有这样杀身之仇的唯有一个人,可那人早就死于孙策的兵马之下,如今却还阴魂不散地纠缠着与孙家有关的一切。
不过这也只是李隐舟的初步猜测,他得罪的人并不算多,就连孙老太与他也只能说恩仇参半,而她没有理由除去他。
孙权狭了眼眸,声音冷彻:“连无辜小儿都要利用,当真师承许贡。”
在对方寒寂寂的语调中,李隐舟的心思也渐渐沉底。
孙权既然如此肯定,便一定掌握了证据。
陆逊也不再遮拦:“许贡座下有三位门客,都为豪侠,听说将军杀死了许贡,便立下誓言要除去许贡所有的仇人。”
却想不到他们居然用这样阴毒的办法。
李隐舟闻言不语,只遥首望着掩于檐后寒光闪落的弩。
这是孙夫人的院子,这弩本来不是为了射杀他的。或许是不曾料到孙策难得回一次吴郡便是娶妾,气急败坏之下才把箭锋转向了意外踏来的李隐舟。
他收回目光,抽出藏在腰间的匕首,围着梅树转了半圈,找到方才深深钉进去的弩/箭,才举起手臂一刀一刀用力地刨开坚硬的树躯,直到生生将之剜出。
他微微眯缝眼睛,将这柄尖细的小箭高举在空中,借光端详。
冰冷的箭芒凝了冷冷一滴月,滴下寒彻心扉的杀意。
“敌在暗,我们能做的只有等。”似看出他难得的怒意,孙权反敛了素日狂骄,冷静道,“等他们下一次现身,就是这三个狂徒毙命的时候。”
陆逊亦狭目凝望着皎如冷霜的月,忽道:“此事应该告诉将军,我们不能擅自调查。”
许贡三门徒最大的目标还是孙策,借了六岁幼儿的手也是怕暴露行踪。不过既然来过就免不了留下蛛丝马迹。
事关紧要,应当由孙策自己亲自处理。
“是。”李隐舟手臂微微松懈,把冷冰冰的凶/器收入怀中,神色恢复于素日的冷静,“箭上也许有毒,容我拿回去好好钻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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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商定好说辞,并肩走往前厅。
喧嚣的人声起伏不定,热闹的锣鼓敲了一响又一响,宴会已到尾声,灯火微微阑珊下来,尽兴的宾客都醉得如在仙境。
一片喜庆中,却听见一阵醉醺醺的嘲讽:“你一个草木人家的孩子,你读过什么书?念过什么字?你就敢指着将军的不是?”
三人知道不妙,分拨人群,却见乌泱泱围着的人群里独立着个瘦削的小少年。
暨艳挺着胸膛,横眉冷眼相对:“他昔年家居庐江,却头一个把战火带去庐江,说明他无情残酷;吴郡老太守盛宪盛公早年规劝他端正行事,他却还已迫害,足见是骄狂自大。世上皆无完人,将军固然功绩耀于千古,但要说错处却足能说上一夜。”
此言一出,觥筹相碰后骤然一停,余下铮铮声响一圈圈扩散开,举杯的人忘了动作,在场老少无不倒抽一口凉气,满怀的酒醉散去了三分。
这话虽然狂妄,但字字句句都算属实。
满地霜寒中,终有人忍不住发难:“你如此有本事,为何不敢在将军在的时候说这话?他现下去陪小女,你才敢张口,不可谓当面君子,背后小人呐!”
暨艳看也不看他,反昂着头:“那公卿在将军在的时候为何不刁难艳呢?或者如今将军不在,公卿也大可畅所欲言,看看诸位敢不敢做一回无私君子?”
字字扎心。
即便背着孙策,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他们也不敢将背后的抱怨宣之于口。
都是世故里滚打的人精,彼此的心思敞亮如灯火,暨艳不过说出了他们敢怒不敢言的话。
谁是真正的背后小人自然不言而喻。
李隐舟见部分世家贵族铁青的脸色,大抵能猜到怎么一回事。
这些人当着孙策的面儿话都不敢多说两句,等他被孙尚香拉去陪女儿了才敢出言刁难,没想到暨艳小小年纪骨头却很硬,不仅没有意料之中的畏惧,反而一张口就让人辩驳不得。
看着人群中独立的暨艳,李隐舟倒不觉得这算是惹麻烦,人无骨气便如刀刃无锋,只能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与其任人欺负,还不如奋起反抗。
正欲妥孙权陆逊二人出面缓和,却见凌统叉着手走出来,笑着拉了拉暨艳的袖子,朝诸人道:“他敢这样说是因为将军心胸开阔,所以能容得下别人的议论。我想诸公今日在孙府为客,都是将军的高朋,应当和将军都是有一样的胸襟,总不至于……”
他眯着眼睛,狡黠中透着一丝嘲弄的光,偏不卑不亢地:“不至于一群大人欺负我们两个孩子吧?”
李隐舟刚伸出的手凝然滞于半空,一时不知道该欣赏他的机灵,还是该隔空拧一拧那张略显讨打的脸。
他的话虽然可气,但多少算个台阶,也恰到好处地垫在了这些矜傲的大人物脚下。素日爱惜颜面的高官子弟左右相顾,各自冷哼,像递了暗号似的权且憋下这口气。
暨艳冷然推开凌统箍上来的手,却没说话刻薄他。
他不需要别人为他解围。
但也不至于恩将仇报。
渐渐冷下的胶着气氛中,却听一人呷着醉意,冷笑出声:“公卿可不是欺负他,是替他阿翁管教,不对。”
他声音陡然一转,似想起什么,啧啧地扯出怪调:“我忘了,他没有阿翁,是个可怜的孤儿啊。可怜啊……”
暨艳遽然转眸,眼中沁着血一样的火光。
李隐舟亦绷紧了脸,下意识地想撸袖子。
正准备阔步走过去给他一拳,却听人群中传来一阵慌乱的声音——
“陆郎!公纪!你怎么了!?你快说句话啊?”
李隐舟心道不好,捏紧的拳头还未松下,先拨开众人立即冲到人群之中。
却见陆绩紧紧拧着眉目,口角蓦地涌出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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