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作者:
向晚鲤鱼疯 更新:2022-04-19 08:14 字数:3472
随着庐江郡的沦陷, 四方狼烟在江东的土地越燃愈烈。皇帝“兴平”的愿望也终究告破,在这个年号短暂地被使用两年之后,“建安”成为中央统治者最后的哀求。
年号的频繁更换并不影响百姓的生活, 毕竟谁也不敢保证能活到下一个两年, 新年号的新鲜感很快被战争的浪潮冲淡, 没有人觉得建安二字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只有李隐舟知道, 这会是很漫长的一段时光, 长到风云激变, 天地易主。
建安二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临。
这一年的夏天似乎格外酷热, 热辣辣的夏风像扑面而来的火光, 燎得人眼角干热发红。好容易躲进房间,翻涌的热气把屋子罩成闷热的蒸笼,才踏进去一步就被烫得浑身刺痛。
李隐舟一边扯着汗湿的衣襟扇一点风, 一边龇着牙退出房间走向井口, 准备舀两瓢水冲走一身黏糊的汗。
燥热的夏夜中,唯有蝉还孜孜不倦地吹拉弹唱,就连明月似乎也嫌弃这等俗物的聒噪, 撩来两抹浓云掩在耳际。
影影绰绰的光线中, 一袭白衣的小少年挺直地背于井后, 手中执了厚厚的竹简, 声音明朗而清脆。
“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1]……”
李隐舟放悄了步子,蹑手蹑足地走到少年身后,从井边木桶里蘸了一手水, 飞快地往小读书人的脖子上一抹——
“兄长!”对方下意识哆嗦一下, 旋即咬牙切齿地回头, 却顾着读书人的矜持,不能丢下书以牙还牙。
李隐舟得寸进尺地拍拍他的脸颊:“天儿太热了,给你降降温。”
不到十岁的小少年以一种无可奈何的目光看向他。
李隐舟舀起一瓢水冲了冲手臂,在凉意中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光这么暗,不要熬坏眼睛了,书明天再念吧。”
“不行。”暨艳举着竹简,在朦胧月色中竭力分辨上面的字体,“今天阿绩和我说起这首《渔父》,我也不解后面渔父的话是什么意思,所以答应了他好好钻研,已经答应别人的事情怎么能推到明天呢?”
听他一本正经地讲道理,李隐舟倒有点怀念那个四十不分的小团子了。
不过这孩子受陆氏家风熏陶,为人严谨,性情雅正,虽然有点变成木头的征兆,但也比同龄人体贴懂事得多。
乱世里一根粗劣的蜡烛都是金贵的,小小的少年已经开始默默学会减少家用。和陆家的小主人一块念书习字,也未曾沾染上别的世族侈靡的风气。
念及那个体弱多病的孩子,李隐舟问:“阿绩还是一样怕冷畏风么?”
暨艳从书上挪开眼,似大人般喟叹:“是,先生也说过了得好好将养着,怕辛劳反而折了他的寿命,但他也总不听,总说伯言一个人操持陆家太辛苦,他身为从父理应帮衬。”
伯言是陆逊的字,听语气暨艳对他也很敬重。
李隐舟不禁哑然片刻,陆家的孩子大概都有早熟的基因,九岁的陆绩也开始替年轻的家主操碎了心,倘若陆康在天有灵,看到他的亲子与继承人如此亲睦,应该也会感到欣慰。
总归睡不着,他索性坐在井边挨挨凉气,和暨艳闲聊两句:“顾少主不是也在相帮么?”
“兄长指的是孝则?”暨艳显然对顾邵没有对陆逊那么尊重,煞有其事地摇摇头,“顾孝则虽然声名在外,但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怎么知道民生疾苦呢?所以他的文章是故作老成,没有什么可看的地方。”
这番评价还挺犀利。
也不知故作老成的是谁,李隐舟不禁起了逗弄的心:“陆氏也是世族大家,伯言和阿绩都是贵族子弟,怎么你就敬重陆家而贬低顾氏呢?不会是因为拿人手短吧?”
暨艳拧起眉:“公纪和他们怎么能一样呢?”
双标得还挺理直气壮。
“公纪是阿绩的字么?”李隐舟也不取笑他,倒有点惊讶。
陆逊和顾邵已经到了十四五岁的年纪,取字不算太早,这个动乱的时代里,人均寿命过于短暂,因此往往不会等到二十才取,但九岁取字也并不常见。
八九岁就取字的,多为早夭的孩子。
他心下略微一沉:“是他自己的意思吗?”
暨艳垂着眼眸:“是,他说丝缕之数为纪,所以取这个字。”
也许陆绩自己也察觉到了身体的羸弱,所以才选了这个字,期望如梳理丝缕的数目一样厘清自己的寿命究竟还有多久。
一个纪字藏了少年人多少敏感的心思。
见他沉默不语,暨艳咬了咬唇,三年之前的回忆涌上心头,他踟蹰片刻:“公纪当初生的到底什么病,兄长可曾知道?”
昔年陆康携陆绩访袁术,袁术赞叹陆绩的孝心,赠其以柑橘。
随后陆绩便渐渐出现慢性中毒的症状。
李隐舟不能断言是袁术所害,但今年春天他在寿春称帝,江淮百姓民不聊生,连天气都是从未有过的酷暑,似乎连天公都为此人虎狼之心震怒。
这样的暴君做出戕害幼子的行径也不奇怪。
他眸中映着晦暗月光,将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暂且压抑在心中,不愿让仇恨摧毁两个白纸一般的孩子。
暨艳定定地望着他。
李隐舟掬起一碰水拍在脸上,瓮声瓮气道:“吃坏东西了吧。”
暨艳目光犹疑片刻,终究没有怀疑抚养自己成人的兄长,哽塞在胸口的那股气缓缓散开,也蹲下身子,用袖子帮兄长擦了擦脸。
“兄长,我也想起个字。”
李隐舟透过湿漉漉的眼睫看见一张乖巧讨好的脸。
还知道卖乖,可见没读成书呆子,做兄长的颇感欣慰。
暨艳不是攀比的性子,他想跟着起字不过是怕陆绩心思太重,用这样的方式安慰自己敏感多思的小伙伴。
这种事李隐舟当然不反对,他推开狗爪似的乱刨的手,偏头看着已经颇有书卷气的暨艳:“起什么?”
对方借着从他脸上揩下来的水,在井边写下两个字——
子休。
“休?”李隐舟歪着头看了半响,忽然了然于胸地会心一笑。
人倚木为休。
暨艳这是告诉陆绩,我永远是你可以依靠的好朋友。
他揉了揉孩子略带羞涩的脸颊,轻轻地笑:“是个很好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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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暨艳挎着鼓胀的包袱,带着新起的字照例去了陆府。
李隐舟在晨雾中打个呵欠,打开药铺,朝阳被云雾揉碎成细细金色的尘,猝不及防地扑入眼中。
微微刺痛的眸子适应之后,才发现桌上撂着一捆竹简。
他快步走过去,展开一看,是张机潦草的笔记。
皱着眉仔细分辨,才算是看懂其中的话意。
大约是说他已经快十五,暨艳也很懂事,难得地把两个小兔崽子鼓吹一番。铺垫了半天,李隐舟索性看向最后一行——
云游四海,归期不定。
就知道他早该按捺不住了。
曾经最危险的许贡已经死于孙策马下,吴郡被孙家的势力笼罩,张机一方面不再担心徒弟的安全,另一方面也对孙家的两兄弟敬而远之,索性赶紧开溜。
李隐舟下意识地磋磨竹简,想起此事仍然有些心情复杂。
今春袁术称帝,孙策亦借此机会与之决裂,如失去缰绳的疯马,小霸王的火光迅速点燃整个江东的土地,作恶多端的许贡则有幸成为前几个受害者。
甚至在其投奔老相好的山贼严白虎之后,孙策也不收手,索性两个人一起收拾了。
战败的二人仓皇间投奔许昭,已经被妖魔化到能止小儿夜啼的江东恶霸却一反常态,居然放了他们一条生路。
这件事一度沦为世人贫苦生活里一道滋滋有味的下饭菜,皆疑惑这许昭究竟是个什么人物,竟然能勒住孙策这匹疯马。
李隐舟也曾感到好奇,不过孙权已经去了别处替他兄长收拾残局,所以能问的只有陆逊和顾邵。
不似往年那般骂骂咧咧,从陆康以身殉城的那日起,顾邵的嘴里似乎再也没有提过孙伯符三个字,李隐舟并不想触他霉头。
倒是陆逊面不改色:“许昭曾是盛宪的恩人。”
盛宪昔日提拔孙家旧部朱深的小小让步,最后回报给了自己的恩人。
孙策并不喜欢古板又顽固的盛宪。
但对于在孙家的困境中未曾落井下石、甚至帮衬了一手的老人,他恩怨算得分明。
可惜许贡并没有珍惜孙策难得一遇的忍耐,依然不舍吴郡太守的位置。他甚至想上表朝廷揭发孙策的野心,以借曹操之手除去孙策。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孙策杀了许贡之后,吴郡的太守终于易主为朝廷指派的傀儡,领了军令与吕布、孙策一起讨伐称帝的袁术,暂且将吴郡诸事交给朱深打理。
如此看来,尘埃落定的吴郡在乱世中暂且仍算是一片净土。
不知张机这一去又会遇到什么危险,但在吴郡强留数年,只怕他的耐心也早就耗空了。背着徒弟偷偷遁走,只留下一封溜须拍马的辞信,就像山鸟出林——生怕被逮住似的。
正五味陈杂,却听一阵脚步声点地急来。
一抬头,便撞上那双闪着冷光的细细眼瞳。
“周兄长何故前来?”李隐舟掖好竹简,不动声色打量周晖,自庐江城破,他使命既成,已经重回周家襄助周瑜。
近三年不见,周晖眼神依然足够吓人,以至于尽量亲切的语气都很难弥补。
他近乎无奈地笑一笑:“公瑾有位故人,此人家里出了件怪事,知道先生曾经妙手救过孙将军妻女,所以想请小先生再走一趟。”
李隐舟谨慎地侧眸:“究竟谁人,家在何处?”
周晖凝视着他,一字一顿:“此人名鲁肃,字子敬,他的家人如今就在吴郡曲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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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楚辞·渔父》
这一卷开始前文客串的大人们会开始返场,主要视角是江东阵营,不黑蜀魏但也不会写太多,时间线走得会比少年篇过得快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