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作者:
向晚鲤鱼疯 更新:2022-04-19 08:14 字数:3448
“当然是在救她。”
李隐舟在昏绰绰的灯光下凝神剖析着每一根血管的走向, 压抑不住的流血似迸发的喷泉,从纯白色的布帛底下迅速地浸染开。
在这个无法输血的年代,最有效、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就是切除子宫, 以达到迅速止血的目的。
不似孙尚香少女无知, 孙老太显然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你以为你在救她吗?”她近乎怜悯地垂眸, 目光似尖刀挑剔着模糊的血肉, “她拼命生下孩子, 会成为贤妻孝媳的典范。可若以不能生育为代价活下去, 她这辈子都会在旁人的非议中度过。甚至百年之后, 不能全须全尾地安葬, 在九泉之下亦不安宁。”
李隐舟索性无视她的话,于她而言,儿媳贞烈死去会比顽强地活着更讨喜, 年轻的生命在她眼中不过是一张草席, 一个器皿,全然是为了滋养她的子孙后代而呼吸着。
正如她曾经遭遇的蔑视一样。
李隐舟汗湿的衣衫贴服地印出节节分明的椎骨,硬挺的背脊似乎在无声地讥讽她的可笑, 多年儿媳终成婆, 成了她过去最憎恨的模样。
轰鸣的雷声伴着闪电以开天辟地的架势落下, 硕大的雨珠串联成连绵不绝的线, 似欲将天地间的万里沟堑拉聚合拢。
孙老太木然拨动一粒佛珠,数十年岁月的洗练已经在她的心上磨出厚厚的一层茧,使她不近人情,亦刀枪不入。
“你一定以为我很残忍,很无情。”她目光从李隐舟绷紧的身躯一扫而过, 落在那双柔嫩的、用力按压的双手上, 似透过重重的心牢, 望见一束亮光。
她很快敛下眼睫,声音渺如佛音:“可你根本没有想过,她以后会有多么难堪。不能生育的主母会被妾轻视,她的丈夫会被别的女人瓜分,别人的孩子承欢膝下的时候,她只能望着远嫁的女儿落泪。你的慈悲只会给她带来无尽的折磨。”
这话并不是对李隐舟说的,而是对心坎上的小女儿解释,解释这人世间最残酷而直白的道理。
口中声声的“她”,或许是指眼前的可怜人,或许是年幼时所见的母亲,亦或许是多年世俗沉浮里的自己。
李隐舟恍若未闻,用力地割开刀下血肉。
孙老太阖上双目,眼圈一层皮肉松弛地垂出皱褶,似被连年的打击一刀刀刻下的伤痕,深深地交叠。
“你救了老身的孙女,老身得感谢你,因此提点你几句。但若她来日怨怼,可别怨在老身头上。”
李隐舟聚精会神地结扎切口,手指利落地打出线结,在观察出血的间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不是为了让她活才救她。”
孙尚香于紧张中惊愕地抬起头,却见对方汗水淋漓的眼睫下露出疲惫的笑意。
“我是为了让她有选择的机会。”
是坚强地活下去也好,还是干净地离开也罢,都应该让她自己做出抉择。她的生命不属于孙家,也不在医生的掌心握着。
孙老太拨动的佛珠一定,深深刻入手心:“但选择也是一种痛苦。”
“是,会很痛。”李隐舟凝视着眼前残缺的身体,疲惫到麻木的眼珠映着灼灼的火光,镀上一层温暖的微光,“非常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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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雨在第三日的傍晚停歇,灰蓝的天穹如耗尽所有的力量,不得不妥协地吐出重云遮蔽的斜阳。绚烂霞光潋滟在屋檐上,连灰扑扑的瓦片都染上一层淡淡的光华,整座大宅被镀上一层暖暖的金色。
一绺细细的光华自窗缝穿梭而过,驱开满室浮动的寒意。
薄柳似的眉留不住懒懒日光,全洒落在瘦削侧颊,勾勒出几乎透明的一张苍白面孔。年少的母亲偏着头,目光安宁地望着襁褓中的婴孩。
孙尚香撑着酸痛的手臂,捧着小脸,奇异地注视着这个幼小的生命。前天的情况太紧急了,现在她才发现,初生的婴儿不仅轻,而且软,像细细的沙子似的,松一点力气就要落下指缝,用一点劲儿又怕挤碎了。
李隐舟端着满满一碗汤药推门而入。
再放肆的事也做过了,礼仪是一层纸糊的规矩,戳破了也不过一个偷窥的眼儿,里头这三人谁也不害怕别人的目光。
“来得正好。”孙尚香展颜一笑,“快帮我们想想,给她取个什么名字。”
李隐舟关上门:“不等将军回来么?”
“等他做什么?”孙尚香嫌弃地拧着眉,“孩子是嫂嫂怀的,接生是我们接的,某个人好歹还帮忙守门了呢,他可是一份功劳没出!”
她尚且还是不懂人事的年纪,李隐舟也不想和她讨论成年人的夜话,轻咳着引开话题:“那你也不替你嫂子谢谢‘某个人’?”
“还是取名吧。”孙尚香悻悻地垂下肩膀,眸光一闪,反过来打趣对方,“李先生料事如神,不如帮忙想个脱俗的名字呗。”
李隐舟正欲推拒,漫不经心的眼神撞上一双温柔含笑的目光,似是同意孙尚香的提案。
这就触及到知识盲区了,孙策的女儿,应该叫什么名字呢?
似乎是……
“孙茹。”他有些不大确定,这个名字杜撰的成分居多,史册鲜少记录女性的全名。
“如?这个字不好。”孙尚香戳一戳孩子绵软的面颊,望了望嫂嫂虚弱的身子,把剩下半截话憋了回去。
从父从夫谓如,她的小侄女怎么能这么没志气。
“不是如。”李隐舟从她隐隐不满的眼神中猜出她联想到的字,放下药碗,以手指蘸了一点门口残余的积水,一笔一画写在地上。
“茹是指草互相牵引的样子,可引申为互相扶持。”
他划下最后一横,擦去指尖尘埃,抬眸静静凝望着神色动容的小夫人。
“就用这个字吧。”对方软软地偏过头,用温凉的脸颊挨着新生儿柔嫩的肌肤,“阿香,劳你去告知慈姑。还有替我谢谢,那个守门的‘某人’。”
“某个人”在另一所空落落的院里舞剑,忽然打了个硕大的喷嚏。
是冬尽春来的晚梅落下细细的蕊,将鼻尖勾得发痒。
孙权抬手拉下一束稀疏孤立的枝。
遇雪立霜的寒梅历经暴雨,更见清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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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天真无邪的小姑打发离开以后,少夫人方才疲倦地垂下眼皮,纤长的睫影似模糊不清的云,在心扉间落下片片阴凉。
李隐舟目光擦过塌陷的锦衾,坦诚开口:“夫人性命垂危时,不得已行下下策。”
在古旧的陋习里,切除生殖的器官等同于侮辱的酷刑,后人或许会用浑浊的目光猜测今夕发生的故事,在臆想中给她打上不贞的烙印。
她缓缓抬眸,苍白的面颊经霜尤纯:“多谢,我不会辜负你的苦心。”
李隐舟禁不住脱口问:“值得吗?”
一开始放弃这个孩子,她本可以拥有更完整的人生,一步踏错,挽救也难免留下遗憾。
“你把汤药给我的时候,我也想过,不如再等一个算了。”她低头望着安静沉睡的孩子,额发微微颤抖,“可是你也说过,胞衣和母体附和不稳,既然如此,想必胎儿亦汲取不足。”
“所以她一定很努力,很努力才坚持到了九个月,我又怎么可以抛弃她。”
似是感受到母亲心头的悸动,小小的孙茹憋红了脸,在睡梦中忽然响亮地啼哭起来。
勃勃有力的哭声响彻孙府,将上一任主人离世带来的沉寂破开,带来新的生机与希望。
李隐舟踌躇着伸手,在少夫人信赖的目光中,轻轻触碰到孙茹的额顶。这个差点被他杀死的孩子在他掌下竭尽全身的力量哭喊着,用这样的方式声嘶力竭地昭告自己的存在。
茹是互相牵连的草。
就如孩子与母亲,曾在一体,紧紧依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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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孙茹出生的第十天,朱深才带着旅途的颠簸迢迢赶回孙府。
“在码头就听说了,恭喜老夫人喜得孙女。”他乐呵呵地一笑,避开最要紧的波折不提,“主公也听闻了这个消息,恨不能马上回家呢!只是要务缠身,不能共享天伦了。唯有请老夫人,少主多加照拂。”
兄长的要务,当然就是攻打庐江郡,和袁术换回父亲的旧部。三军之前,粮草先动,想必他已经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了。
可朱深分明是去吴郡找张机的,怎么会又在袁术公那里绕了一圈?
孙权眼中似有急电闪过。
朱深是孙氏的旧部,事事自然先呈递给孙家人,李隐舟天天忙活着照顾产后的母女二人,还未和他碰面,这个消息暂且只有他们母子得悉。
孙老夫人静静瞥朱深一眼:“听说陆康也去了九江拜访袁术公,他的儿子陆绩很得袁公欣赏。”
“是。”朱深絮絮道,“此子年方六岁,得了袁公所赠的柑橘,却偷偷怀橘赠母,袁公觉得他孝顺,所以传出这段佳话。还说究竟是为嫡子的懂事,陆家的少主若是陆绩就更好了。”
他察乎孙权冷而不屑的眼神,赔笑道:“袁公自己是嫡子,当然才有这话,是借着夸赞陆郎表明自己的孝心,少主不必往心里去。”
孙权颇轻蔑地哼一声:“陆太守素与兄长不合,如今却又访袁公,这时候谈和,未免晚了吧。”
对方但笑不语。
他目光从面色凝重的母亲脸上一瞟而过,以眼神示意朱深和他另找时间再谈。
继而问:“那么张机先生如今身在何处?为何没有随你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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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篇章的主题其实是和吴郡篇的“死”相对,是“生”。
关于策哥到底几个女儿,在史书中这些妹子是没有姓名的,仅有三次与世族的婚配记录,都以“策女”代称。因此有说三个女儿分嫁三人的,也有说两个女儿,其中有二婚的(那会二婚很常见),时间线也不清晰,结论是不可考证。
本文设定暂不剧透,不过只会出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