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作者:向晚鲤鱼疯      更新:2022-04-19 08:14      字数:3382
  李隐舟索性封住嘴巴。
  此人语带诱导, 字字句句都在暗指盛太守毒杀了暨老太。
  许贡为吴郡都尉,身居副职,对太守的位子觊觎已久。吴郡人人皆知他与盛宪不睦, 素日不见他亲力亲为地办案, 今天却比旁人都来得早, 无非是想借刀杀人, 把自己的老上司借机拉下马。
  许都尉不紧不慢地:“你是第一个发现她尸身的人, 你的证言可至关要紧。待会见了太守公, 若说得好自然有你的肉吃, 若你敢浑说, 那就小心要挨板子了。”
  对方的话是一枚细针,明着是威胁,暗地里淬好了毒。
  李隐舟微微退步避开他的手掌:“断案自有公卿, 小人的话只能佐证真相, 您不必如此心急。”
  两人正暗中拉扯,忽闻背后传来一身清脆响亮的劈落声。
  不由自主地朝后望去,只见一根坚硬结实的红木手杖生根般稳稳拄在地上, 挺直的线条上闪过一丝凛冽的寒光, 威仪万分地展示着主人不可撼动的地位。
  许贡灰黑的眼珠一动, 立即转身上前行了一揖, 笑道:“一桩小案,太守公竟然亲临,看来是某失职。”
  手杖的主人端正立于许贡的面前,双手扶着杖,高大的身躯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无形中增添了一股泰山压顶的气势。
  盛宪把眼一垂, 瞥见神色凝重的李隐舟与掩藏在他背后的暨艳, 旋即收束目光,语气无波无澜:“人命关天,岂可儿戏。老夫不来,难道你还要让九岁的小儿断案?”
  许贡咬了咬牙关,如今吴郡他是主,自己是副,在屋檐下一刻,就不得不看人脸色。
  他挤出笑容:“这也不是普通孩子,他是神医张仲景的徒弟李隐舟,今日偏巧来送药的。是他头一个发现了暨老太的尸首,也是他报的案。因此留他多问了会话,下官办事虽然不利落,倒也不是闭目塞听之人。”
  两人针锋相对,各自语带暗箭。
  盛宪扶杖的指头微微扣出声响,院外立即有个仆人打扮的男子弓着腰走到跟前。
  “这是今晨做汤的厨子,你既要审,何必揪着个小孩不放,怎么也不问问老夫家的人?”
  许贡抬眸,眼含冷笑:“审问自然由疏远到亲近,不过公既然已经请来了证人,倒不如让他们当场对簿。”
  厨子当然指天画地不肯承认:“小人做的汤菜都是呈给太守公的,这鱼还是许公您送来的,若是有什么问题,那第一个出事的不应当是太守公吗?这么说,您许都尉也应当有嫌疑啊!”
  许贡挑起一个古怪的笑容:“就是因为某送的鱼,太守公才不肯吃呢,毕竟太守公嫌恶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不过某送去的鱼可是活蹦乱跳的,府上也必然查验过,怎么还推到某身上了?”
  厨子一时哑然。
  许贡送来的确实是活鱼,而太守公素日的确与其不睦,只因不喜铺张浪费,才送给这缺衣短食的孤寡,谁想到好心偏遭人算计呢?
  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活生生的鱼,炖得骨头渣都不剩了,他还尝过咸淡,亲自送到暨老太手上,一路并无旁人经手。
  好端端的一碗汤,怎么出了太守府还能毒死人了呢?
  盛宪并不忙于分辩自己有没有吃,反而转眸望向李隐舟:“你又有什么证言?”
  许贡举拳咳了咳。
  李隐舟从暨艳身边站起来,就在刚听完厨子的证言之后,他问了暨艳一个小小的问题。
  明净的双眼一抬,眉梢吊起三分似笑非笑的冷意。
  “小人所见,唯有暨老太的尸身与鱼汤的残渍,不过小人有个问题想不明白。”
  盛宪以眼神示意他但说无妨。
  李隐舟瞥一眼镇定自若的许贡,露出懵懂之色:“我师傅得了肉,总是让给我吃的,师徒之间尚且如此,我想祖孙之间更应该是这样的吧?”
  那厨子一跺脚,恍然大悟:“是啊!鱼汤难得,暨老太疼惜孙子,肯定不会独占,缘何老太死了,小孩子却安然无恙呢?”
  许贡忽转眸盯着李隐舟。
  李隐舟只做不觉。
  此人虎狼之心昭然若揭,连无辜百姓都可以戕害,怎么可能在事后放过他这个证人?若是听了他的威逼利诱替他撒谎,恐怕为了斩草除根,也不会留他性命。
  与虎谋皮,还不如与虎一搏。
  盛宪露出嘉奖的神色:“既然如此,可见鱼汤无毒,暨老太死因等令史验过再说。”
  按这办事效率,真等到那一天,自己估计也得一块躺着见令史了。
  李隐舟微妙的情绪酝酿片刻,在心口冷风疏雨的寒意中沉淀下来,反凝为一个春风化雨的笑:“或许,小人知道暨老太的死因。”
  瞬间,所有不同意味的目光齐刷刷交汇于李隐舟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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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沉沉,暮光透过重重的云,漫射出一丝一缕的光华,瑟索秋风掠过耳畔,细碎的发丝拂动着耳廓,闲闲地撩拨着人的耐心。
  众人在暨老太家里已经呆了三个时辰。
  门外熙熙攘攘围了一圈又一圈看事的百姓。
  摆在面前的是两条一胎生的小狗,都难得地吃饱了肚子,懒洋洋地卧在地上,毫不在乎众人围观的目光。
  许贡目光晦暗地盯着李隐舟,眸中如有滚动的雷云,李隐舟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小狗,似乎狗都比都尉公生得可爱。
  片刻,不知谁一声惊呼:“你们瞧那狗。”
  众人视线聚焦于其中一条小狗身上,它在半梦半醒见忽然抽动片刻,发出呜咽的声音,四足一蹬,嘴角蓦地淌出血珠。
  “这是怎么回事?”连面不改色的盛宪都有些难抑好奇,“同一锅里熬出的鱼汤,怎么只有一条狗中毒了?”
  围观群众亦窃窃私语,不知这是如何做到的。
  许贡猛然捉住李隐舟的手,目光如箭雨逼视过来:“小孩,你可不要耍什么花样,是不是你暗暗袖里藏了什么毒?”
  哗然纷止。
  但好奇怂动的眼神依旧按捺不住,掀开看似乖顺的眉目,在空中意会神往地探寻一番。
  集数道目光于一身的人不仅没有一分一毫的焦急,在天罗地网般的注视中松开了握紧的拳头。
  一片细小的绿色叶片落下。
  李隐舟神情单纯无辜:“不是毒,而是一片菜叶子罢了。”
  盛宪微微颔首示意厨子查验,厨子捡起叶片,仔细分辨,确认道:“是,这是荆芥,虽然味道古怪了些,但百姓没有吃食的时候,也只能吃这个充饥了。”
  许贡脸色登时跟打翻了调色盘似的,红与灰交错成咬牙切齿的狠劲儿:“这又如何?”
  李隐舟从他发狠的手掌中用力撤出自己的手臂,若无其事地蹲下摸摸小狗的头,在自己身体遮掩下眼疾手快地抖动腕部,塞了点活性炭的粉末给它。
  狗的命再低贱,也不该赔了这种人。
  他垂眸道:“或许公卿不知,荆芥与鱼肉相冲,一起服食便会中毒,轻者呕血,若是像暨老太那样的老弱……”
  那张干瘪而世故的脸浮现在眼前,李隐舟咬了咬牙齿:“贫苦百姓吃不起鱼肉,只能以野草充饥,公卿可去城外看看,连荆芥都被摘采完了。而公卿虽然吃鱼肉,但并不会吃荆芥,因此这个冲性并不为人熟知。”
  就算偶有贫民有机会误食了两样困死家中,也不过是当做怪病随便埋了,每年饿死的百姓都不计其数,谁还会管食物中毒呢?
  偏偏许贡早有准备似的,接到报案便奔赴现场,张口便断定是鱼汤有毒,分明早有心计。
  鱼是许贡送的。
  盛宪不会承他的情,一定会布施给穷人,到时候日日食用荆芥果腹的穷人毒发身亡,若没有知道内情的,很容易便可栽赃给盛宪。
  即便不能拉下马,也足够泼一身脏。
  暨老太不过偏巧做了那个被送汤的人,不过是乱世中一个只能吃荆芥度日的贫民,不过是舍不得孙子喝剩下的一口汤。
  用毒之人防不胜防,而心毒的人更无药可救。
  李隐舟点到为止地剖明实情,盛宪虽然仁善,但能岿然不动地坐在这个位置上,也不可能是傻子。
  许贡先发制人地露出震惊之色:“没想到某的好意与公的善心,倒错送了一个无辜性命。”
  盛宪抽手揉一揉太阳穴,似有无限的疲倦:“你方才说过,你认为我嫌恶你,一定不会吃你送的鱼。”
  许贡颦眉,目光诚惶诚恐,然而还未等他开始表演,盛宪已打断他的话头:“其实这鱼汤老夫已经吃过了。”
  对方终于露出一丝真实的讶异。
  “你是怎样的人老夫心里很清楚,你送的东西,若不曾试毒,老夫岂敢分送给无辜百姓?”
  许贡还想分辩,然而盛宪并不容他插嘴:“你没有下毒,老夫不能拿你是问。但你断案不问青红皂白,不分是非黑白,空口便断定鱼汤有毒。对老夫尚且如此,可见你以前造了多少冤假错案!”
  盛宪素来宽和,如此疾言厉色,还是头一遭。
  许贡当然清楚自己做过多少孽,只是素来没被他抓住由头,却不想阴沟翻船,偏偏自己坑了自己一把,双股不由一颤。
  盛宪微阖双眸,似乎不想再看见他。
  “从今日起,老夫会翻查你断的旧案,希望,老夫是唯一一个被错冤的人。”
  这位太守能抓住机会清理门户,也算是对暨老太的冤魂有个交代了。
  暨艳抓了抓李隐舟的手。
  他低下头。
  三岁的孩子吐着泡泡,一字一字用力地念着:
  “兄长,肆是肆,十是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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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知识:不胫而走这个成语与盛宪相关,孔融在给曹操的信里引荐盛宪,说珠玉没有脚却落入人手,是因为人追捧它,没有脚的珠玉如此,更何况有脚的贤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