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作者:向晚鲤鱼疯      更新:2022-04-19 08:13      字数:4057
  明朗月色跨入暗沉沉的药铺内, 消磨为一地模糊不清的影子。也许是怕被发现,张机并未点燃烛火。
  李隐舟掀开包袱皮,里头露出一沓厚厚的竹简, 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张机这是要走个干干净净, 除了爱书, 身外之物都抛在庐江郡, 这样也减少别人怀疑的可能。
  师徒两人的思路在不愿意依附孙氏的交叉之后, 再度相偏了。
  张机要借此机会, 假死遁离庐江郡, 而李隐舟完全没有想到真的离开此地。
  浮萍落于何处就在何处生长, 柳絮漂泊千里万里,随风直上青云。他的师傅不愿意扎根于此,欲要四处借力, 攀上医学研究的顶峰。
  作为后辈, 李隐舟很敬佩这样的老先人,但是作为徒弟,这个师傅也忒任性了点。
  “师傅。”他试探地开口, “你要出远门吗?”
  张机将摇摇欲坠的包袱一股脑塞给他, 连书带人一起推到桌边, 看小徒弟猝不及防的神色, 伸手拈起粘在他肩膀上的芦花。
  “这就是你帮我寻的药?”
  张机和几个孩子颇算得上忘年交,知道他们一半的机密,因此李隐舟也从没想过对他设防:“孙氏要搬离庐江郡,徒弟少不得送一程,让师傅担心了, 嘿嘿。”
  做师傅的可比旁人了解自己的徒弟, 并不被他的嬉笑蒙混过去:“既然道过别了, 我看不如大家都散了,也算干净。”
  李隐舟万没想到他态度如此坚决,一时哑口无言。
  张机的眉目于晦暗光线中模糊了轮廓,唯有深浅的皱纹历历可数,如树的年轮,清晰地记录着风雨飘摇的半生。
  他背过身去:“后天就走,你明儿好好拾掇拾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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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整个庐江郡静如一池死水,连风都不再掠过。偶有不知何来的水珠不经意地滴落,将人的心湖也撩起涟漪。
  李隐舟在这样过分的安谧中有些难眠,翻来覆去地和枕头做斗争,耳朵几乎被擦掉一片皮后,他放弃了抵抗,老老实实地坐立起来。
  掰着手指头算算,陆家给的金子,加上上回救甘宁剩余的,扣省点凑合着过三两年不成问题。即便张机不养他,到时候也能自己坐铺子卖药,张机博文广志,一年所授,足以让学生依仗为一生的饭碗。
  更何况他还掌握了超时代的解毒剂,混口饭吃并不难。
  但好不容易找了这么个医术靠谱、思想通达的师傅,若是就此别过,也许毕生都不能再会。
  ……
  熹微晨光在墙上刻出细瘦的身影,李隐舟筹算着未来的生涯,不知不觉竟然靠着墙壁睡着了。
  唤醒他的是一阵匆忙的敲门声,如鸣冤的鼓点一般重重踩着心弦,他一个激灵,额头砰然砸中坚硬的墙壁,在剧烈翕动的疼痛中彻底清醒过来。
  ——难道事情又有变故?
  他不及深思,一面批衣,一面快步走出,刚拉开大门,扑面而来的晨光中瞧见一张焦急的脸。
  “听说庐江郡有位神医张先生,敢问是否在这里?”
  李隐舟拧了拧眼皮,瞳孔微缩,适应了光线之后,才看清楚的来人。
  是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妇人,薄薄一层春衣像直接裹在骨架上,枯瘦得看不见一块饱满的皮肉。肉眼可见的营养不良下,浓重的一层黑眼圈更给她的神色添上一层疲倦。
  “老夫人有何事?”李隐舟并不急于回答她的问题。
  她的牙齿也瘪了进去,说话像含了口水,好在勉强能听清:“老身是来求医的。”
  李隐舟眉眼不动:“您来的不凑巧,先生已经病重,庐江城还有几处药铺,不如我送您过去。”
  老太如蒙雷击,整个身子摇摇欲坠。
  “我,我寻了上百里水路,从吴郡到庐江,就是为了找张先生,这可如何是好……”
  李隐舟见她说得真切,不像是来试探之人,内里也有些动摇,刚要开口,便听张机声音伴着脚步声传来。
  “什么病?”
  老太见峰回路转,大喜过望:“是小儿下泄,已发了二三月,总不见好,屎里还见血!问了我们当地的大夫,都说只有庐江郡的张先生知道怎么治。因此特特来寻您。”
  这话说得粗鄙,但症状描述得倒很确切。
  张机踏出院门,走到药柜面前,手指翻动,挑出一个不常用的药箱,往李隐舟怀里一掼:“走。”
  “先生……”音调微转,提醒他小心低调,这么生龙活虎地走出去,昨天的戏码就泡汤了。
  “咳。”张机抬着拳头重重呛咳一声。
  老太有些懵然:“您就是张先生吧,您身子也不利落?”
  张机眉毛眼睛扭成一块,佯装病态:“虽有些不爽,还能瞧瞧病,我徒弟机灵,也可帮把手。您老人家如何称呼啊?”
  老太这才把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塞回去,抚着心口长长叹口气:“我夫家姓暨,吴郡人喊我暨老太。”
  说着,掏出一块斑驳着黑点的竹简,递给张机。这粗造的名帖虽然有些破旧染霉,但并无半点油星子,可见虽然贫寒,也曾是重礼的读书人家。
  于张机指缝中,李隐舟打巧看见她的夫姓——
  暨。
  倒真是个古怪的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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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趁着天光稀疏,人影惨淡,师徒二人略作乔装,领着老太从后院偷偷抄小路,绕了个大圈子,才到暨老太暂居的小屋。
  大概是星夜赶到,所以也没听说庐江郡的稀奇事儿,暨老太虽然觉得张机行为古怪,但总觉医者巫也,能通神明,有些怪状也就不惊奇了。
  她领着师徒二人见了所述的那个孩子。
  病儿是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因为久病,早已面黄肌瘦,瞧不出半点活泼的样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深深凹陷,偶一转动,瞧着倒挺悚然。
  “阿艳,这是张先生,他来看你了,吃了药我们阿艳就好了。”
  叫暨艳的孩子才刚到能听懂短句的年纪,但似乎已经对这种说辞很麻木,小小的一只抱着膝盖缩在床角,除了眼珠子的微小动作,几乎像个没有生气的假人。
  张机正欲查看,忽然停住动作,转头对李隐舟道:“你去看看是什么病。”
  丰富的实践经验已经让他有了足够的判断,刚巧在这抉择的关头,他也想看看若真是就此别过,小徒弟有没有自力更生的本事。
  李隐舟抬眸看一眼张机,见他神色肃然,并不言笑,才越过他的身子,走到病儿面前。
  他翻起暨艳的眼皮,视线掠过他木然的眼珠,落在苍白的内眼睑上。
  血红蛋白只有五十二至八,对于三岁的孩子而言,已经算严重的贫血。
  这是现代医学培养出来的看家本事,内科的拿手好戏之一,即便是脱离了现代化的器械,查体的基本功也足够碾压这个时代的大部分巫医了。
  他继续检查一番,得出结论:“是肠澼。”
  肠澼这个偏僻的喊法来自《黄帝内经》,李隐舟和记忆中的医学知识比对过,在后世,这个名字有另一个更常见的中医名——
  痢疾。
  小儿慢性痢疾,在这个时代被解释为外邪所致或者内伤饮食,虽然远远没有病菌的概念,但是也隐约探索出“邪”的说法。
  张机还不曾说话,暨老太倒惊讶地开口:“是了,吴郡的老先生也这么说,连您的徒弟都能比得上六十岁的老仙人,您老必是神仙人物!”
  李隐舟并不被这个马屁迷惑,这暨老太还存了个心眼,打一开始假作不知道什么病,避重就轻地说治不了,看来是想验验张机的资质。
  “总还不算丢人。”张机倒不和老太计较,反将眼皮一闭,问,“我素日教过,肠澼何解?”
  李隐舟不假思索地回答:“以白头翁汤可解。”
  他的师傅之所以在江东一带小有名气,因其对传染病颇有见解,特别在治疗痢疾上,总结出的白头翁汤可谓一绝。
  张机继而问:“白头翁汤止痢,何以止泻?”
  李隐舟指节微动,腰带摩擦着衣襟,下意识地联想到自己所得的活性炭。
  是药三分毒,普通的汤药对于这样病弱的小儿都如虎似狼,反而物理作用的活性炭是最安全的止泻剂。
  对于张机,李隐舟倒并没有刻意隐瞒的意思,这位师傅虽然落拓不羁,但唯独在医道上无可挑剔,就算是这样紧要的关头,一旦有病人上门,他也不顾被发现的风险,仍然亲自到场诊治。
  虽爱酒,但酒葫芦里装的仍是济世的心肠。
  只是自己已经显山露水太多,再用滇南搪塞过去,张机就是傻子也知道自己不对劲了。
  ……
  见他面色纠结,张机倒也不为难,答到这个份上,足够算是后生可畏。他撑着腰肢,强作不适,低咳道:“取药箱子里的巴豆来,去其内外壳,在炭火上烤至黑透,磨为粉。弄好之后,加上蜂蜜,调成甜汤,喂给这孩子。”
  巴豆?
  暨老太虽不曾学医,也当过病人,可知道巴豆是利泻的,吓得脸也白了:“这可使不得!巴豆吃了,我这孙子哪里还有命活?”
  张机懒得和她口舌,抬手指向李隐舟:“若你宝贝孙子没了,我把徒弟赔给你。”
  又被卖了的小徒弟:“……”
  李隐舟默默以为老不尊四个大字替掉之前悬壶济世的评语。
  暨老太哪里有心情和他玩笑,刚想张嘴,李隐舟已经掀开药箱子,取出张机提前备好的巴豆,余暇中信手一翻,底下果然也早有配好的白头翁汤的药材。
  巴豆制药炭,就和活性炭有了异曲同工之妙,师徒两人跨越十八个世纪的知识鸿沟,竟然想到了一块去了。
  李隐舟掂一掂手中的巴豆,朝暨老太弯着眼眸一笑,眼神万分纯良,表示您放心,我无意篡位。
  暨老太再不放心也无计可施,唯有把孙子的性命托付给师徒二人:“有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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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府,书房。
  今日本不是修沐的日子,但偏逢孙氏举家搬迁,顾邵不愿在学堂对着空落落的同桌,索性告了假,将自己埋在书卷里。
  “这么大的事,孙伯符都不来亲自来接,反让周兄长代为操持,你说这人是不是算不孝?”
  反正孙策已经被他安了十多桩罪名,再添一项也不嫌多。他嘴里嘟囔着,也不知向谁说:“他不敢来庐江城,一定是怕我数落他,可见心胸狭窄,难怪叫小霸王,都一样小气!”
  周官人在屋外经过,听到这遭碎碎念,倒难得真情实感地笑出声——
  小孩子才惯常用讨厌表达挂念,同是养在太守府的两位少主,怎么偏长成了天差地别的性子。
  他无声息地踏步离开,走到庭中树下。
  斑驳树影摇曳洒下,光与影密密交织,强烈的错落令人有些目眩。
  他眯缝眼睛,瞳孔复为狭长:“少主,孙氏已离开庐江郡。”
  陆逊安然立于光影交错处,似闲谈一般:“人走了,剩下的东西如何处置的?”
  周官人眼神闪烁片刻,咧唇一笑:“少主问得稀奇,谁见了,不就是谁的?”
  陆逊回眸瞟他一眼,眉梢微动:“外祖父不管,周家也不管?”
  “少主可听过民间的说法?”周官人放缓了音调道,“老虎再厉害,也打不过一群豺狼,而要想斗赢豺狼,就得由着它们先吃了老虎,而后饿极了,自然就会内斗。”
  见对方静立不语,他微微一顿,继续道:“所以,打虎何须用霸王,吃下去的肉,终归是要喂给别人的。”
  陆逊凝目看着他,似乎透过此人的躯壳,看到了自己从祖父那不肯倒下的枯瘦身体。
  “可若,我为鱼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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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变秃了,也变强了)
  周三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