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作者:向晚鲤鱼疯      更新:2022-04-19 08:13      字数:3829
  五月的夏风被初阳熨烫得温暖顺滑,轻轻撩动人的发丝。
  斑驳的树影落于对方清澈的眼眸中,偶然一瞬的摇曳,错落的阳光不经意照出小少年藏于眼底的好奇与探究。
  陆逊很难得露出这样的孩子气。
  尽管他的确还是个孩子。
  李隐舟对他的身世了解并不算多。作为江东最后一丛耀眼的火光,他过于隐忍的前半生在群星璀璨的那二十年中显得尤为黯淡,以至于罕为人知。
  本地市井街头偶尔流出的一句闲谈中,也不过提到他父母双亡,早早就被陆康接来庐江。因陆康儿女不济,寥落的血脉中,长子与他不睦,膝下幼子陆绩又年方两岁,所以才便宜了陆逊这个旁系的从孙。
  言语之间,颇为羡慕。
  毕竟太守公如今位比九卿,镇守江东重地庐江郡,仁义声名远播天下,连联军统领袁绍都想争取他的支持,三番五次地以礼相请,不敢妄动干戈。
  能继承他的家业,当然是旁人做梦都不敢妄想的事情。
  所以哪怕被剥去了一层孩子天真稚嫩的血肉,戴上谦逊温良的面具,也是理所应当付出的代价。
  人人皆爱玉的温润,却不知道从顽石到美玉,要经历了多少次剥筋去骨的雕琢,才能磨平一身的棱角。
  在对视的瞬间,李隐舟似乎从对方看似平静的瞳孔中,隐约察觉到一丝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
  也只是刹那的功夫,那双阳光闪落的眼眸微垂,将一切的生动鲜活的孩气遮断于淡淡的阴影中。
  李隐舟略觉有些生硬,仿佛被这张刻画完美的面具用掩藏的角轻轻刺了一下。同样的温和笑意,总觉得和之前教他写字的时候不大一样。
  但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同。
  他眨眨眼,在对往后撤了一步,尽量维持面部表情的自然:“少主怎么来了,可是太守公有什么吩咐?”
  陆逊平和的目光落在他带了一丝木炭熏痕的嘴角上,眼神微动,但并没有质问他,只是转过脸去,淡然地望着和张机争辩的顾邵:“外祖父无恙,是你之前那本《说文解字》不全,我帮你从周兄长家中借了其他残页。”
  李隐舟自己都快忘了这遭,一心扑在活性炭的身上。其实中间陆逊也来送过一回书,但是他在河边守着半死不活的大个子,回来的时候张机已经代为收下了。
  他循着对方的目光望过去,顾邵涨红了一张脸和张机争辩,而张机逗弄小孩的余暇中,略带疑惑的眼神也落在他的身上。
  这就十分尴尬了。
  张机总归是他的师傅,就算怀疑顶多也是出于师长的关心,但要是让太守府这位敏慧的少主知道他从河边捞了个人,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脑海中念头回转,信口就编了个谎话出来,略微放大了声音:“有劳少主了。近日小妹偶染风寒,所以我常去探望,还没机会好好谢过少主。”
  张机也听着了这话,心知肚明是求他串供的意思,不由好笑,半大的孩子,心眼倒真不小。
  但也清楚此子不是常人,既然难得开了口,他这个又当先生又当爹的少不得帮他在外人面前圆个谎。
  张机轻咳一声:“幼儿伤风发热,用的什么药?”
  李隐舟心有灵犀地回应:“用的苏叶饮,用姜熬的,记得您教的,大病药补,小病食疗,因不是什么重症沉珂,所以之前就没请您老人家了。”
  张机听出这话外弦音,小崽子跟他解释讨饶呢。
  他不由哼笑出声:“看来学有所成,要出师了?”
  李隐舟额头沁出一滴汗,自己这师傅,这时候还在寻他开心。
  也只能赔个笑脸:“先生抬举了,只是不想打扰先生清净。”
  师徒两人一唱一和地有来有回,听得顾邵一愣一愣的。不由想起之前山神庙见到的小姑娘,也觉得许久不见了,倒挺牵挂,索性对李隐舟露出笑脸:“阿隐,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你妹妹,小半年的功夫了,不知道她长高了没有。”
  李隐舟如同踩空一步,惊出半身虚汗,这小祖宗也太会来事了。
  看来孙策的教育还是太轻了。
  正想再编个谎话骗骗年轻的顾少主,却见陆逊踏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走到顾邵身边,弯腰拾捡起散落一地的书简。
  他侧落的额发恰到好处地遮住了神色,斯文的动作中,语气波澜不惊:“为了找这个典故,你多久没去学堂了?”
  他鲜少有拿捏兄长架子的时候,然而一出口就能揪住顾邵的小尾巴。
  顾邵讪讪地从他手里接过那本《礼记》,压低了声音,绯红的脸色格外卑微:“我和夫子告了假,你可千万别告诉外祖父。”
  陆逊回眸看了李隐舟一眼,旋即收回视线,对顾邵淡淡道:“那就快回去吧,否则我也瞒不住了。”
  顾邵这才放下一颗心,陆康虽然对子孙一律严加管教,但总归亲疏有别,看在他亲祖父顾雍的面子上,对他也比陆逊纵容许多,因此惯得更像个邻家的孩子。
  只要陆逊不吭声,这事就这么揭过篇了。
  他丝毫没有感受到其中的套路,万分感激地朝陆逊行了一揖:“阿言,多谢你替我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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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两个各怀心事的少主,李隐舟才长舒一口气。
  这遭回来就是从小金库里添补些用度出来,要救活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强壮青年,除了解毒的活性炭用够了分量,别的方剂也是常人的两倍之算。
  这种虎狼的用法,简直就是在搏命,但殊死一搏,也好过慢性死亡。
  不敢从张机的药柜里顺手牵羊,就只能拿那日渐干瘪的小钱袋贴补,李隐舟痛心疾首地捏着好不容易从张机手里抠来的启动资金,在这个人命菲薄的时代,救活一个人可比买一条命昂贵多了。
  张机知道他秉性非恶,并没有多加干预的意思,将陆逊送来的书简拾掇好,随口一问:“你妹妹的病还得养多久?入了秋,病人便会多起来了,我这里可不养饭桶。”
  李隐舟掐着手指算时间,从相遇那天起,也有二十日的功夫,是生是死,顶多不过这个月的事了。
  他收捡好已经消耗过半的小金库,小心地藏在老地方,从药柜抽屉的缝隙中,露出一双成竹在胸的眼。
  “先生放心,学生很快就回来了。”
  张机听出他的一语双关,笑着挥了挥手:“那便速去速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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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到张机的默许,李隐舟采买好了药材,马不停蹄地又赶回那条偏僻的河道边。
  一来一回,三四个时辰的功夫已经耗在了路上,第一颗星遥遥从天边探出了头,清辉拨开云雾,在晦暗的暮色中添上一盏灯。
  临时搭起的芦苇棚幕天席地,垂落的长长叶片于夜风中飘扬,煨着的炭火于灰烬中露出一点灼热的红,一切看上去和离开的时候无异。
  李隐舟放下一包袱的药材,小心翼翼地朝内探了探头,神情遽然僵硬——
  满地血迹,空无一人。
  心道不好,刚想转身,便觉脖颈后一个野兽般炽热的气息扑来。
  浓重的血腥味笼罩在鼻尖,视线在猛然袭来的重量中颠倒了个,因为连日操劳而疲惫虚弱的身体一时供血不足,眼前盖上一层模糊不清的黑暗。
  混沌的视野中,对方强健的双手紧紧钳制住他的肩膀,用体重把他压制在地面上。
  声音也有虎豹一般的凶悍:“你是什么人!”
  李隐舟几乎难以呼吸,像有个风箱抽吸似的呛咳两声,他勉强咬住牙齿,用力道:“救你的人。”
  就知道随手捡来的多半是个易燃易爆炸的危险品。
  早知道这么会咬人,就先把他用绳子绑上了。
  然而李隐舟很清楚,上午还在昏迷,下午便有了扑人的力气,倘若这人不是在演戏,那这样强悍的生命力,绝不是一根绳索就可以束缚住的。
  对方听见他的回答,不仅不松手,反而大笑一声,声音犹带大病初愈的嘶哑:“你一个垂髫小儿,怎么会有救人的本事?谁是你的主人,告诉我!”
  当真是狗咬吕洞宾。
  “您就饶过我吧,我就是个看守的童子,我家先生是个大夫,只是随手救人,没有别的企图。”
  李隐舟不急不缓地和他拖延时间,视线一点一滴慢慢清明起来,对方惨白的脸颊和充血的眼珠映入眼帘。
  那道勃然如怒的刀疤被痛楚的表情牵拉扭曲,显然他也不太好受。
  晚风掠过,银铃发出脆响,那双猩红的眼眸中,一丝微不可察的温柔擦去些许杀气。
  星辉中,似有白鹭伸展着翅膀从河面掠过,清泠泠的浪潮被踩碎了规律的节奏。
  他用力扼住李隐舟的脖颈,虽然并未施加杀人的力量,但是也足够让人难受了:“你真的不是巴陵太守的人?”
  李隐舟目光凝然注视着他的背后沉沉的暮色,缓缓调整着呼吸:“少侠几乎已经殒命,我要害你,何必多此一举?”
  对方的眼神略有些松动,但并不完全放心,粗粝的大掌依然威胁地拿捏着小孩脆弱的皮肉:“带我去见你家先生,他若是救我,我愿以千金为谢,若是别有企图嘛……哼,休想骗过我!”
  李隐舟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真想把顾邵拉来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土匪贼子。
  不过今天这个小贼有些不走运。
  李隐舟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我家先生,就在你身后呢。”
  “什么?”
  对方不及回头,也不敢妄动了。
  一道银色的锋刃横亘在他的脖颈上。
  他自认于江湖中滚打多年,一丝风吹草动的声音也不会放过,却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接近。
  这具身体太过虚弱,强弩之末,勉强可以压制住一个孩子而已,他也不过佯作强势,想吓唬吓唬这个小屁孩,从他嘴里套出些话来。
  却没想到黄雀在后。
  背后的气息如游鱼在水,白鹭浮空,几乎没有一丝杀意,但冷冰冰的长剑架在勃然鼓动的血脉旁,也不敢令人掉以轻心。
  他并不为忓,反而沉声笑了起来,胸腔中颤着低低回音:“先生究竟何人,为何不敢明面现身?”
  那位“先生”却轻轻一笑。
  如凝了一层薄冰的冷水,褪去了素日的温和,露出锋利的寒意。
  “我亦不知道大名鼎鼎的锦帆贼,竟然也会做出偷袭的勾当。”
  分明是个小小少年的声音,但剑的寒光与话语中的锐意却分明地透露着狠厉的威胁。
  被称为锦帆贼的青年笑容一滞,眼中肃杀的敌意缓缓散去,转而露出一丝兴奋的激赏。
  “你认识我,你绝不是个寻常人家的孩子,你父亲是谁?”
  身后的人回以一个冷淡的笑:“放下人再说话。”
  他卸下手中的力气,慢慢直起弯弓的身体,抬起一双手,竟然开玩笑似的,打了个响指。
  “淝水下来,这里定是庐江郡。”
  “你是孙家的人,还是陆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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