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渐 8
作者:南郭子鱼      更新:2022-04-18 19:16      字数:4039
  老皇帝诧异地望向殿外,对安宁公主“大驾”朝堂颇感意外——历朝历代,只有太后临朝听政的,还没有女儿登朝的,她来有什么事儿?
  安宁公主也二十多了,天生丽质的美人当年被严守城护送回京城,落得个“红颜祸水”、致人兄弟相残的“骂名”,几年未得翻身,如今还在深宫大院“待嫁”,老皇帝下了三十车聘礼,就是没人敢娶这个克夫的女人。
  经历那么多,安宁似乎也看开了,红尘万丈,是她的磨难,不是她的归处。
  安宁公主在众目睽睽之下曳裾而拜,还不等开口说话,老皇帝先问了:“安宁,你来干什么?”
  安宁叩道:“皇爷爷,孙儿是来为穆王殿下说情的。孙儿认为祖将军说得对,穆王带领几千南中将士日夜奔袭至京,全是因为一腔爱国热血,若此时皇爷爷弃他于城外,必然伤了南中军将士的心,南中将士怎肯再为大梁殊死一搏?”
  一直默不作声的太子骤然皱起了眉头,不知怎么就突然改变了主意,低声喝道:“安宁!你一个小丫头,懂什么朝政大事?还不快退下!”
  这声呵斥,无异于表明立场,亲声断绝他和梅十一昔日的君臣情分。安宁顿感人心不胜寒凉,容色淡漠地面向她父王,夹带着几分意冷,森然道:“父王,穆王昔日可是您最信任的人啊!”
  是他帮您登上太子之位的啊!
  太子憋了一口恶气,狠狠瞪着他的宝贝闺女,拒绝和她交谈。
  见太子不搭理她,安宁心里更是惨痛,声音不觉高了几分,道:“三年前,皇爷爷将孙儿许配给宁慧文王之子况容时,曾告诉过孙儿,要是孙儿嫁过去,就要认认真真地给况家做儿媳妇,恭上亲夫,不要心存其他,孙儿一直牢记皇爷爷的敦敦教诲,本想嫁到况家老老实实的为人妇,可南中大乱,况氏兄弟却为了一王的爵位争得你死我活,完全不顾及蛮人正在烧杀抢掠、盘剥南中百姓,是今日的穆王带领两千残兵,苦心联结巫州、九江两地之兵浴血奋战,皇爷爷、曾大人,你们怀疑他是乱臣贼子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些?”
  曾琅叹了口气,轻声道:“公主还年轻,不知人心叵测,焉知穆王做这些不是为了收买人心?若他真有公主说的这么忠心耿耿,那宁慧文王和穆泯王镇守南中数十年都无遭不幸,为何他才到南中,两位王爷就先后殒命了?”
  言外之意已经非常明显——他梅十一不就是为了报仇吗?
  曾琅不说,只是给皇帝那道诏书一个面子罢了。
  安宁公主冷哼一声:“两位王爷殒命,都是因为蛮人叛乱,殚精竭虑而亡的。不过说到这些,我倒记起来了,当年宁慧王和穆泯王联名告发越王纠结夜郎王谋反之时,据说皇爷爷是不信的,好像是中书大人促成了他们二人的告发,致使先越王抗击蛮人,久待援兵不至,城破粮绝而亡的吧?不知中书大人不愿皇爷爷见穆王,是不是因为怕穆王追究当年之事,对您不利呢?”
  毫不隐晦地翻出旧案,而且指名道姓,字字诛人,曾琅一时面色铁青,不过此人就是以脸皮厚著称,尴尬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儿,立刻想到了如何反驳,道:“公主怕是对臣有偏见,当时越王之事,确实有诸多值得怀疑之处,而且公主发现了此事的蹊跷之后,臣也是竭力配合调查当年之事,陛下圣明,这才为越王平了反。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越王平反,关穆王什么事?他是不是就是因为陛下为越王平了反,把穆泯王陷害越王之事翻了出来而不满?”
  安宁公主牙齿咬得“咯咯”响:“你们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怎么就没想到过会祸起萧墙?让萧家人自己谋了反?穆王他是不姓萧,可他的身体里是流着一半蛮人的血统,可也流着一半我们梁人的血!”
  曾琅眉目低低一垂,他的爪牙见状,连忙说道:“公主此话差矣,临江王还是陛下的孙子呢,还不是照样意图谋害陛下?公主又怎么会知道穆王就不会呢?”
  被人逮到话茬的安宁被堵得哑口无言,愣了一下,随即转向老皇帝,激动地说道:“皇爷爷,您了解穆王,他不是那样的人!”
  曾琅见缝插针:“人心都是会变的,陛下了解的穆王是三年前的穆王,可那时的穆王便声称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独小儿,连陛下和太子殿下都敢骗,焉知今日又会做出什么事来?老臣听闻,公主早些年曾赠给穆王一把并蒂莲开玉如意?公主啊,你是不是心仪于穆王?”
  安宁公主的柳叶长眉挑了一下,眼尾轻扫过曾琅,恨道:“曾大人,你说的没错,我是心仪穆王,可穆王他不喜欢我,这个答案,你可满意?”
  “到底是造化弄人啊!”曾琅眸色一沉,算是回答了——安宁喜欢梅聘,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她不过是想为昔日的恋人说情,其实没什么巾帼之见。
  老皇帝显然听懂了曾大人的暗示,厉声打断了他们的话:“好了,都别吵了!穆王是不是忠心,朕自有定夺!安宁,你一个女儿家家的,就不要掺和朝堂上的事儿了!”
  安宁公主紧紧攥着拳头,紧张地看着老皇帝,然而老皇帝却没给她任何眼神上的回应,安宁公主立刻明白过来,皇帝态度明显,再多的口舌都是无济于事,反而极有可能火上浇油地让老皇帝认为梅十一离京多年,心腹之交依旧遍布朝野,其威胁比临江王有过之而无不及,万一有功,是灭一萧腾,又生一萧腾。
  一个人一旦认定另一人是什么样的人,很难再改变对他的成见。
  安宁公主气得双手发凉,提着衣裙站了起来,冷冷地笑了:“他千里奔袭而来,不过是想和皇爷爷见上一面,可皇爷爷连见他一面都不愿意!难怪堂兄要起兵谋反!难怪臣民百姓要倒戈相助!都是因为你远忠臣,亲奸佞!”
  说完,她扭头而去,再也没回头看一眼殿上为了这句话惊出一身冷汗的文官武将。
  老皇帝被人掀了逆鳞,难以置信地一愣,浑黄的眼珠忽然就迷离了。
  安宁公主是老皇帝看着长大的,可谓要风得风要雨,万千宠爱于一身,没想到人一长大,遇到一个非亲非故的男子,就不顾血亲之情了……
  太子偷偷瞧了他爹一眼,眼看着他爹的老脸一下子拉长,立刻怒骂道:“安宁,你休得放肆!陛下,安宁是被儿臣宠坏了,她的话是无心之过,陛下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老皇帝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无力地摇了摇手,懒得去计较这些,道:“安宁说朕亲奸佞,你们以为呢?”
  诸臣跪道:“陛下圣明,空前绝后,臣等不敢苟同!”
  “嘴上说着不敢苟同,其实心里是在骂朕吧?”老皇帝慈蔼地说道,“你们伴这么多年了,了解朕惮衣节食,唯恐大梁有一个不能果腹的百姓,可大梁百姓多啊,朕也常自我反思,是不是配不上君临天下?所以几次三番想要退居,到那青灯古佛之处为我大梁子孙祈万世安宁,可你们不许,好吧,朕继续着这天下之尊的位置,天天殚精竭虑,可就算这样,依旧免不了君臣离心、祖孙反目,这都是朕治家不严之过啊!”
  听了老皇帝这一番情深意长的自责之话,群臣无不疼心,纷纷叩首:“大梁有陛下乃我大梁万兆黎民之福,陛下万岁!”
  老皇帝泪眼望着阙下跪着的百官,也不知道是为自己兢兢业业数十载依旧被人谩骂而痛心疾首,还是为了今日的局面而难过不堪,恹恹地说道:“朕乏了,今日就先这样吧,都退下吧!”
  出了大殿之后,安宁公主一路小跑着回到自己的寝宫,没一会儿又背着一个小包袱跑了出来,在一个小太监的指引下,小心地避开守门的侍卫,从皇城的狗洞爬出了宫。
  战争之际,生死存亡,一个微小的决策瞬间便能左右战局。
  没等到皇帝召见的穆王殿下,在深夜子时朝京城发起了进攻。
  不光是他萧腾有内应,梅十一也有。
  烽火台的传烟信号,只是发给他在城内内应的,当夜匿藏在京城的严守城就说服陈顾,带领廷尉府府兵趁夜袭击城门守兵,开获城门,城内守军反应不迭,与南军展开厮杀。
  南军刚刚拿下城南,盘踞在下城的叛军就得到了消息,成千上万支蘸了火油的羽箭自城外飞射进城,无论己军还是城内百姓,尽皆遭殃,整个建康城一下子陷入到汪洋大火之中,惊慌失措的百姓乱成一锅粥,纷纷朝城门拥挤逃命,一时间哭声震天,声振城阙,本就精疲力竭的南军既要硬着头皮应战,又要阻拦慌不择路的百姓,分身乏术,力不从心。
  南军的顺利入城,更像是一场瓮中捉鳖的妙计,不怕你来,就怕你不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城门就被慌乱的百姓从里面打开了。
  城门外的叛军一下子蜂拥而来,无论妇孺老幼,见人就杀,一个活口也不留,城门旁的人回不去,里面的人还在往外挤,见到叛军屠戮,更慌了神,只是转瞬之间便血流成河……
  叛军很快便杀出一条血路,踩踏着城门道路上的尸体,一齐往城内挥刀,这一战就是半夜。
  篝火深处,梅十一支起一条长腿,松垮垮地坐在一根横木上,眉头紧紧拧着,面色本就惨白,被篝火一照,活像个鬼见愁。
  安宁公主坐到一边的木墩子上,不远处的房廊的台阶上坐着柳晴昼,一旁倚门而立的是谢云琛。
  叛军攻城,酒肆茶坊、秦楼楚馆,都被洗劫一空,能逃命的都逃命去了,逃不出去的只能四处躲藏,柳晴昼无处落脚,只能让谢云琛带着来“投奔”梅十一。
  靠得更近的是谢云珩,他无意识地抬眼看着梅十一,眨两下眼,又低下头去,过一会又瞧了他两眼,如此反反复复了好几次。
  大乱之际,谁都挺惨,没心情安慰别人。
  安宁公主自打进了门,就开口叫了句“梅君”,看到梅十一这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所有的话就被堵到了喉咙里。
  疲惫的梅十一,几乎连剑都提不起来了。
  安宁公主深吸了一口气,试探着说道:“梅君……”
  梅十一仿佛在安宁公主欲言又止中觉捉摸到了某种他一直回避的真相,轻飘飘地道:“陛下不愿我进宫,是怕我会成为萧腾的内应?还是因为……”
  安宁公主摇头间眼泪掉了下来:“是曾琅极力反对。”
  当初洛原能想到用贿赂曾琅来说服皇帝为他父亲梅牧勋平反,并立他为王,以金明择的聪慧自然也能想到让曾琅左右今日的朝局,而且后者还有一个更强劲的理由——梅氏覆灭,责任在曾琅,倘若梅十一进了城,驱走了萧腾,届时功高盖主,倘若翻出当年之事,非要为越王讨个公道,届时曾大人该如何自处?
  曾大人该不会相信单凭着你说服老皇帝写下的一纸“赦书”,就能让他梅十一不报父仇吧?
  梅十一没管曾琅的态度,反正那货也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反问道:“那太子呢?”
  安宁公主羞愧难当,默了一会儿道:“我父王没表明意见。”
  梅十一的眼睛里泛起血色,长久地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凄然笑了笑,道:“先别说这个了,还是想想怎么对付萧腾吧。”
  说着他豁然起身,负手围着篝火踱来踱去——他坐不住。
  他头一次感到心里发慌,如此坐立难安。
  安宁公主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梅君,我们……我们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