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渐 7
作者:
南郭子鱼 更新:2022-04-18 19:16 字数:3884
萧腾真的反了,老皇帝萧练幡然醒悟,急向群臣征询破敌之策。祖忻请求派人急占西山大营,一面隔江阻断萧腾去求魏人之兵的道路,另派一军直袭下城,两路夹击,必然使萧腾进退两难。
老皇帝沉思良久,一方面认为建康城固若金汤,非是萧腾区区下城兵马就可攻克的,一方面认为萧腾即便是反,也是萧氏子弟,不至于为了皇位而对魏人俯首称臣,因此一票否决了祖忻的建议,说祖将军身有微恙,最好先把病养好,只让石小川死守下城。
祖忻的死谏,老皇帝不听,“微恙”之下的明侯大急呕血,旧伤复发,这下真得养病去了。
梅十一接到来京城的消息,已是四月芳菲尽时。穆王殿下顾不上别的,立刻上疏皇帝,请求出兵驰援建康,然而奏疏还没到京城,萧腾的大军便从“敌后”绕道京师,兵不血刃地攻破了建康城——朱雀门的守门将打开城门从内接应了他。
叛军攻占国都,建康城霎时间鸡飞狗跳,老皇帝一面急召在家养病的祖忻进宫,死守宫城;一面召集各路萧氏诸侯共同讨伐萧赞。
大梁皇宫内,卫尉太监一齐上阵,为守皇宫殊死一搏。
明侯无暇再养伤,披挂上阵,萧腾逼宫多日,竟然未有分毫进展,萧缵只好留下一小撮士兵戍守下城,自己亲率大军继续攻打宫城,一时间皇宫内外对骂声一片,各种鸡猫狗一齐跳出来“助威”,皇都空前“热闹”。
骂阵骂了十几天,宫城依旧难进咫尺,萧腾不知道听了谁的意见,将下城兵勇调至建康,他则率军南下,趁机巧夺地盘。
他自是不怕,围宫多日,皇宫内早晚有弹尽粮绝的那一天,大家都扛不住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会有人开门。
梅十一姗姗来迟,与城外鏖战的石小川碰了个正着。
“里面的情况怎么样?”梅十一大刀阔斧坐下,捡起桌上的饭菜扒拉起来。
兵马疾行一路,真不知道这位王爷是多少日子没见到人间烟火了,吃得那叫一个狼吞虎咽,石小川则毫无胃口,眼见着他把盘子里落叶卷起风一样兜到肚子,说:“不太乐观,打得太急,怕他们伤害陛下,打得太慢,怕他们拿下陛下……你知道谁开的城门吗?”
梅十一斜睨着他,听他不问自答道:“金辟朸,你那死对头,建康城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这两年不知道怎么就爬了上来,低调得都没人注意到他。”
梅十一努了努嘴:“现在守城的是他?”
石小川点了点头。
梅十一一口塞进半个窝窝头,若有所思的慢慢咀嚼着。
石小川盯了他片刻,问道:“你这次是奉诏入京的吗?”
梅十一摇了摇头:“不是。”
石小川一惊,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你是擅自入京?”
“嗯,”梅十一知道他担心什么,故意装得无所谓地说,“你觉得萧腾这次叛乱,起因于何?”
“遭遇不公,伺机报复呗!”
“说得轻巧!”梅十一翻了他一眼,“别跟我说你真是这么想的啊!他被囚禁在临江王府三年,哪来的兵马钱粮?”
“你觉得是有人资助他?”
“我说不出来是种什么感觉,反正没人帮他,他不可能逃得了,也不可能发展到今天这地步,”梅十一边嚼着馒头边说道,“陛下未给我诏令,我不敢带太多的人,你这里有多少兵马?”
“要是和你一起,或许还有得一拼,”石小川说,“陛下认为……”
“陛下认为萧腾只是小贼,就算是打到了家门口也是个小贼!他还认为贺乔也是小贼,可贺乔再小,打他也花了三年的时间,大梁的病症不在于几个毛贼,而是因为陛下常年吃斋念佛,自以为四海太平,隔三差五出家讲座,达官显贵的宫室园圃,侔于宫苑,完全不知道百姓居于水深火热之中,你没在南中待过吗?不知道南中小城是什么情况吗?”
石小川被他堵得哑口无言:“陛下已经发出诏令……”
“陛下已经发出诏令,让各路藩王来救!要是他们想来早就来了,”梅十一现出一副经过长途跋涉后的心劳日拙的疲惫模样,“彦琒兄,这里没外人,我说句实话吧,陛下外宽内忌,过度宠溺萧氏子孙,给萧氏的权利多于诸官百倍,致使萧氏独大,恃宠而骄,对皇位虎视眈眈而京城之内无外将相扛,眼下这情节,能指望别人还是少指望为妙,免得抱有太多希望,反而贻误战机,再说了,万一人家来个围点打援呢?届时咱们可就将全军覆没。”
石小川颇为糟心地看了他一眼:“明侯在守宫门,还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他你不用担心,你还是担心担心我们吧!”梅十一沉吟着,“有没有办法让我见见陛下他老人家?”
“或许从城西可以突击进城,不过定然会遭遇叛军。”
“别冒这个险了,用烽火台传个信儿吧!”
“叛军内必然有人知晓烽火台的密令。”
“没关系,”梅十一道,“他知道我早晚会来。”
石小川一愣:“谁?”
梅十一抬了下眼,没回答他,只是下意识地将手搭在了自己腰间的剑上:“要是今晚还得不到宫内的消息,咱们就做好拼死破城的准备吧!哦,对了,你最好派人去一趟护国寺。”
石小川:“怎么?那里有什么玄机?”
梅十一目光森冷,语速明显加快:“萧腾造反的钱、兵、武器从哪里来的?你就不想知道吗?护国寺是整个京城最安全的地方,别让人玩了灯下黑你还不知道。还有,如果萧腾攻下宫城,挟天子以令诸侯,你我在外,到时候如何自处?我觉得你还是好好想想这些吧!”
石小川哑口无言,忽然觉得这个三年前被人投入大牢哭鼻子抹泪的人,在这不见的几年间,骤然长成了一个能全盘谋划而又能运筹帷幄的陌生人。
更可怕的是,这个人不在京城多年,却对京城的一切,了如指掌……
不出所料,梅十一要求从北直门面圣的请求惨遭到了老皇帝的拒绝,老皇帝一再迟疑,一直到夜半也没有回应的消息。
抵死不让皇帝见梅十一不是别人,正是曾琅。
前番让老皇帝给越王平反、极力让梅十一继承穆王爵位的是他,如今不让梅十一回来见皇帝也是他,就连皇帝萧练本人也被他搞蒙了。
曾琅上前一步,曳裾跪下为自己辩白说:“陛下,前番为越王平反,只是卖了当今穆王一个顺水人情,为的不过是安定南中。如今临江王叛乱,可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内贼,穆王却心怀他父亲的深仇大恨,有道是父仇不报非君子,他放着临江王在南方就地召起的叛军不破,未有诏令而擅自率兵进京,其心实难分辨真假,况且一旦大开城门,难保没有叛军混入,要是真是那样,陛下与老臣等恐怕就真成了瓮中之鳖了,万望陛下深思。”
祖忻多次进言,均被老皇帝的否决,未能防患于未然,只死守着宫城,本就疼心不已,听闻曾琅的话,更是气得不行,不成想皇帝竟还唯此是从,气得当场大骂曾琅是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早晚误政乱国。
曾琅信誓旦旦地说:“明侯,咱们陛下的子孙早晚会来救城的,当不着一个心怀鬼胎的异姓王来祸乱君心。”
祖忻急红了眼:“‘早晚’是多早?多晚?穆王若真有反叛之心,早就和临江王合兵一处了,犯不着千里迢迢只带着几千兵马来亲王救驾。”
曾琅反唇说道:“听闻明侯极其宠爱自己的外甥洛原,而洛原和穆王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明侯不会因此而极力维护穆王吧?”
祖忻怒道:“我祖氏四代忠良,中书大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曾琅道:“明侯息怒,我并无其他意思,只是明侯不是穆王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他到底是来‘救驾’?还是来‘擒王’?兹事体大,还望陛下慎重定夺。”
老皇帝沉吟着,他习惯了话由诸臣说,事由诸臣办,如此一来,就算是错了,也不是他的错,这种习惯已经维持多年,至今仍是他信奉的为君之道,一时难以改过来。
祖忻统兵作战数十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没想到最后却被一个嬖佞之人剥夺了说话的权利,心头的一点热血瞬间荡然无存,心里沉甸甸的,忍不住说道:“陛下一时犹疑,万一叛军此时杀个回马枪,穆王定然招架不住,到了那时候,宫内粮绝,陛下就算等到救军又能如何?”
老皇帝对于祖忻发出的感慨,只是静静地听着,除了略微点头外,并没有其他表示。
见皇帝犹疑,太子也插不话。
多年前,梅十一与太子萧缵设计萧腾之时曾劝告过他:“若此事成,万望殿下不要怜惜血脉之情,一定要斩草除根,否则后患无穷。”
萧腾被圈禁在临江王府,本是太子为了防止天下人骂他不顾骨肉亲情、再三思忖之后做下的决定,这些年来,萧腾在他自己的那座大院子里被太子的人看得死死的,太子不是没下过杀他的决心,可相比于杀了他,听闻他过得人不人鬼不鬼似乎更能令太子感到愉悦。
成王败寇。太子留下萧腾,不过是想时刻在那位失败者的面前显摆显摆什么叫“你不如我,活该有此下场”,跟我斗?你有这个资格吗?
只是万万没想到,萧腾会如此能熬,熬到所有人都对他失去了警惕之时,他竟然破釜沉舟,一把火烧了“老巢”,东山再起了。
没能要了萧腾的命,太子十分后悔,但在他的内心里,始终觉得萧腾是不足为虑的——他自负地以为既然能够萧腾折损一次,定然也能再折损他一次。
而梅十一就不一样了。
太子和曾琅做了数十年的死对头,可这次他却觉得曾琅说的是对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梅聘什么人?他最为了解不过,此人奸诈诡谲,口齿伶俐,能言善辩,而且脸皮厚得出奇,最会审时度势,为了复越,让自己戴上王冠,不惜屈膝卑躬地潜伏在他身边三年之久,乃至诈死,而后瞒天过海、悄无声息远赴南中,搅得南中战乱不迭,前穆、宁两王之死,保不齐就跟他有关系。
抛开个人恩义不讲,单谈利害,就算梅十一能够解一时的燃眉之急,可日后呢?难道他就不会成为第二个萧腾?
何况前番曾琅破天荒地的为他说情,这里面明显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梅聘为什么放着以前的旧主不求,偏偏去求曾琅?这事明显就是一种背叛的宣言。
如此深不可测之人,怎么可能让他再重回朝堂,眼睁睁地看着谋权篡主呢?
今日的穆王,到底不是昔日对他马首是瞻的哈巴狗了!
想到这里,太子抬起了头——好在,梅聘那小子人缘“不错”,满堂文武,除了一个明侯,没一个为他说话的。
太子似乎松了口气,又觉得不为梅十一说句话实在说不过去,便开口道:“父王,儿臣认为……”
他还没把自己认为的话说出来,就在这时,在殿外侍卫报道:“安宁公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