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小孔雀如何找到他的大猫(四)
作者:太公钓雨      更新:2022-04-18 12:33      字数:5318
  月光悄悄地入了卧室,照在相对而坐的两人身上。孔在矜听到元照的话,只怔怔地盯着他们的相握的手,摇头。
  元照看他如同做工不良的木偶,死气沉沉,心中莫名一股气,咬牙道:“那你刚刚是想做什么?!”
  孔在矜嗫嚅地说不出话。
  元照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紧了一下他的手。
  孔在矜一愣,眼睛又是微微一亮。
  元照等了良久,也没等到他接下来的反应,只见他微仰头,神情恍惚,只定定地盯着自己……脖子?
  “你在看什么?”
  孔在矜迷糊地答:“嘴唇。”
  元照心里蓦然一跳。捏住孔在矜的下巴:“你想做什么?”
  孔在矜似乎想抬手摸摸那唇瓣,可他的手到了一半又放下了,含糊不清地道:“想亲。”
  元照垂下眼睑,遮住了眸底的情绪波动。
  可当他抬眼迎上孔在矜痴恋失常的眼神时,心尖一个没站稳,恶狠狠地发颤。
  他挑起孔在矜的下巴,缓慢地俯首,逐渐缩短两人的距离。
  直至温热的鼻息相缠,只要谁一动嘴唇,就能相触时,他才忽地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
  睁眼望入了孔在矜瞪大的眸子里,见里面铺满亮堂的清光,期待和喜悦如雨后的鱼儿,争相踊跃。
  如果亲下去了……元照没有,他极其理性地拉开距离,问:“清醒了?”
  孔在矜咽了口口水,点点头。
  元照暗暗舒气:差些鬼迷心窍,亲上去了。
  他又暗自唾骂自个没出息:七年还不够你忘记眼前的这个人?!
  他声音微哑,问:“方才你拿刀横在脖子上,是什么意思?”
  孔在矜眼神又暗了下去,转而凝视两人仍在相握的手:“……师尊那时……会是什么感受。”
  他说的不清不楚。可元照仅是一怔,就明白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上辈子,他在孔在矜面前将雪梅横于咽喉前,碎灵体,而如今的孔在矜,想知道他那会是如何心情、如何感觉。
  元照叹气:“没什么感觉,你别多想。”说完,他观察孔在矜,发现孔在矜的精神状态很差。
  孔在矜的眼睛呆滞无神,不声不响,偶尔看到自己,才会凝起一点气也似的灵。
  谁都能察觉到,他整个人都阴郁得过分了。
  如幽灵、如死石。
  他已然堕入病态。
  就连他现在眼睛里的微光,也只让他的颓靡的阴郁感略减。
  那股子病态的颓唐使元照一阵心烦:待你好的时候,一刀背后刺来,决裂后,又可怜巴巴地跟上来,仿佛那个受了委屈的人是你一样。
  可是元照这人就是吃软不吃硬。对这样的虽不至于没心没肺地立马选择原谅,可也不能丢着不管。
  他暗叹:如果今晚没发现你的失常,你是不是要继续因为那句醉话兀自消沉,直至癫狂?
  他有些头疼,毕竟那句话……没说完,他留了几句在心底。
  无奈。元照道:“我们说说话吧。”孔在矜死死盯着手:“嗯。”
  孔在矜垂首,元照借月光瞧着他的发旋,似乎想看清他脑内的想法似的,缓声道:“我那会死的时候,什么都没想。”
  “嗯。”
  “别再做那种事情了。”
  “嗯。”孔在矜机械地应答,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只全神贯注地凝视两人交握的手。
  元照见状,默默地收回了手。然而下一秒,元照就看到他的眼睛眨了一下,呆呆地看着那只曾经握着元照、如今空无一物的手心,仿佛是丢了重要的东西,随后他整个人居然战抖不止。
  仿佛他由内而外都被巨大的茫然和痛苦湮没。
  啧,麻烦。
  元照将人轻轻揽到怀里。
  便宜你了。
  孔在矜身体一僵,最后安静地在元照怀里坐着。元照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只能道:“那天喝醉了。”
  孔在矜像是被天大的惊喜砸到头,被夺取了语言功能般的呆若木鸡。他沉默地待在元照的怀里,隔着衣物,满足地听其有力的心跳声。
  “所以那天说的话不算数。我没有……那么容易难受。”元照说完,等待那人回答。可孔在矜只安静地坐在他怀里,不发一语。
  等了良久,元照只好自顾自地说:“如果是因为那句话变得消沉,大可不必。”
  孔在矜似乎是想起他说过的“看见你难受”,身体再次如糠筛似的发颤,手掌抵住他的胸膛,居然是要主动推开他!
  元照皱眉,控制力道按住他的后背不让其离开,道:“我说了,那句话不算数。”
  你在倔什么?
  孔在矜推了好一会没推开,只好闷闷地道:“师尊说的没错,我知道我自己做了什么。早就应当明白‘见你’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师尊不想见我,是我应得的。是我没有考虑到师尊的感受,是我对不起师尊,是我不该出现在你面前,都是我的错……”
  追来师尊身边,是我死不悔改、病入膏肓
  他说完,再次试图将带给自己温暖的人推开。
  说这些做什么?
  真真搅得元照一片心烦意乱。他逼自己平静,道:“那天你走早了,还有几句话没听见。”
  孔在矜一愣:“什么话?”
  元照着实觉得不好意思和不敢承认,可是面前人的精神状态已经不允许自己再掩藏,只好俯身在他耳边,浅声道:“看见你难受,可也欣喜;看见你烦闷,可也心跳。”
  他真觉自己心大无比,见到背叛自己两次的人,居然还能欣喜、心跳。
  孔在矜轻易地就把他七年才说服自己的“老死不相往来”,一击击溃。
  孔在矜瞳孔猛然一震,抬首想看他。元照却是强硬一搂,将他推开的那点距离减为负值。
  元照深吸一口气,才稳住声音,道:“我承认,我对你是还有感觉。”
  孔在矜仰头,可只能看到下颚坚毅的线条,他还是痴痴地笑了。
  元照叹息:“你今后就跟着我。既然知道错,就好好活着,试图让我原谅你,懂吗?”你自动远离自己几天,就成这个样子,再让你远离下去,恐怕竹林小院就得有第一个精神病人了。
  这才几天啊,就这般精神失常。
  元照不由叹,七年里,你又是怎么过的?
  “可、可以吗?”孔在矜的声音因为喜悦,不住地颤抖。
  “可以。”元照想了想,道“你多跟大家聊聊天,聊点这些年里三界的事情。比如凤和,他就很想知道凤凰族的事情。你刚从三界来,而三界里有他们想听的。不要那么沉闷,多说点话。你不说话,怪让人担心的。”
  孔在矜沉吟片刻,道:“好。”师尊说的,都好。
  元照怕自己一松开,某人又不正常了,遂又抱了孔在矜一会,最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道:“夜深了,睡吧。”
  孔在矜抬头浅浅一笑:“好。”
  他眼角微弯,似乎勾住了流连的月色。那本黯淡的眸子有了点点细碎的星光,虽不够亮,但是足以让他那令人担心不已的阴郁褪去几分。
  只是元照一个简单的拥抱,就驱散了孔在矜几日的阴翳。
  意识到这点,元照忽地一阵心悸:太傻了,将自己的情绪勾在别人身上的人,太傻了。
  随后,他按照平日的习惯,点了浓浓的安神香,回到了自己的床铺,睡去了。
  月光清雅素白,拨开了烟云,拨开了元照梦中的雾气。
  黑暗,永无止境的黑暗,可,好像有谁在叫我。
  【您好。】
  睁开眼,元照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浩瀚的星海里。
  【您终于醒了。】星海里,传来一个不分男女的机械音,似乎因为他终于醒了,很是欢喜。
  元照:“你是?”
  【我是维护三千世界安宁的工作人员。我们修好了你一半的灵魂,可因为你的灵魂只有一半,我们无法对其回收,所以请您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将另一半灵魂收回。】
  元照:“本座已经碎了灵体。”
  【有人正在帮您修另一半,请您回到之前的世界,把灵魂合为一体。】
  元照:“不。”
  【抱歉,我们一定得回收您的灵魂,因为您可能在将来起到极其重要的作用。您在之前世界的活动范围就是另一半灵体方圆百米。另外,没有人可以看得见您。祝您旅途愉快。】
  没等他再反对,眼前景色一变,他看到了他的桃源殿。可是,他的桃源殿不是已经被砸得一干二净吗?一看,这是他的卧室,好像与之前没什么差别。但是卧室里的床上,躺着他的尸体。
  床上的自己面色略白,一头雪发比他生前梳得还要一丝不苟,双手交叉放于腹部上,似乎只是在闭目养神。
  他试着去触碰那床上的自己,可是手指却是穿过了那已经清理干净的身躯。
  果然,他真的死了。
  他侧耳一听,听到前殿传来动静,想走,却发现自己已经飘了起来。
  就这么飘着,他看到了那个他永远忘不掉的人——孔在矜,背叛他的孔雀封主。
  而另一个被妖族侍卫压在地上的,正是不青。
  不青怒道:“把他的尸体交出来!他是天魔,是魔君,为什么死了后还要被你侮辱?!”
  孔在矜一步一步走到不青面前,半蹲问他:“魔君就是泓光?”
  不青眼中怒火翻腾:“你问这个干什么?你又是怎么知道泓光的?”
  孔在矜不答,神色冷淡。
  不青恍然:“原来,你就是魔君救了数次的那只白孔雀?哈,你就是这样对自己的恩人的吗?!我告诉你魔君就是泓光又如何?他已经死在你面前了,妖界宰相!”
  孔在矜眼眸一动,只是问:“他为什么不说他是泓光?”
  不青讥讽道:“魔君为什么要告知天下他就是泓光?他是去历练的,不是去耀武扬威的!而且他不说的事情多着呢!”
  孔在矜淡然地问:“他能有什么不说的?”
  不青啐了孔在矜的衣袍一口,见他不躲,冷笑道:“魔界之主为你下厨,七天才有三碗鸡汤,你给倒了!”
  “他偷偷为你研究糕点,你每次只吃一口,不是‘太甜’就‘太淡’。”
  “你的一日三餐都是他准备的!就是为了给你做药膳,养你那胃!让你提高体质,提高修炼速度!如果不是我把他打醒了,可能你去孔雀封地的前一餐,也是他的手笔!……”
  元照听见自己暗地里做的事情被一件件刨开,就算已经是灵体的他,也不大自在。
  孔在矜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死死咬住唇,道:“他从来没说过!”
  不青:“哈!他会跟你说?我再告诉你件事情!你以为你真的是修炼天才吗?不,你不是,魔君才是。他一个人,修了两个人的份!”
  孔在矜瞪大眼睛,似是不敢相信。
  不青:“魔君把他的修为渡给你,可你无知无觉,甚至每次突破时他向你道喜,你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我真的很想问,你背叛了他,你良心不痛吗?哦不对,你根本没有良心!!你以为你重修桃源殿,就能假装你有良心吗?!”
  孔在矜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捂住额头,道:“把他丢出去,别再让他靠近桃源殿。”
  元照叹了口气。
  人已死,道生前,满目疮痍。
  元照发现,不能离灵体百米远,亦是不能离孔在矜百米远。
  所以,他猜测,自己另一半灵体就是在孔在矜身上。于是他跟着孔在矜飘啊飘,看着那个人面不改色地处理妖界政务,和那个青衫男子交谈。
  元照记得,那个青衫男子叫竹墨。两个间接杀了自己的人的话里总是提到“本源”二字。
  他没什么心思去听,只想快点取回另一半灵体,离开这个世界。
  夜凉了。
  元照跟着孔在矜回了自己的卧室。孔在矜没有点灯,站在床边取出了雪梅剑,手微微一拂剑身,一个模糊的人影就在他身后现了身。
  元照另一半灵体果然在孔在矜身边。
  孔在矜四处张望,几次眼神掠过那模糊的灵体都没有发觉。可是他很耐心,将整个卧室,包括屋梁,找了良久,才发觉那个灵体就在床边。
  孔在矜浅笑:“这次找了二十一次,比上次少了两次。”
  那一半灵体没有修好,宛若一团人形的烟云,静静地悬浮在空中。
  孔在矜兀自道:“我是不是进步了?”
  如果是以前,只要孔在矜一突破,魔君都会对他说“你又进步了,不错。”
  可是如今,已有一团模模糊糊的灵体飘着,不会说话,不会回应,不会说“进步了”。
  孔在矜又自言自语:“雪梅里的本源力量可以修复你的灵体。你会愿意回来吗?”
  元照叹气,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然而,他接下来就感慨不出来了。因为孔在矜将那团灵体收起来后,他居然爬到了床上!抱着自己的尸体睡、睡了!!
  元照懵了。
  飘了几天,元照发现,孔在矜当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他在自己生前冷言冷语,在自己死后,天天抱着他的尸体、对着一团灵体,净温柔地说一些话。
  元照听了几次,发现都是些孔在矜今天遇到的事情,有时候孔在矜说着说着,就会不停地说:“对不起。”
  元照听得分明,每次这个时候他就会叹气。
  晚上的时候,孔在矜会找很多很多次灵体,直到他找到为止。他的目光好几次掠过元照,又很快地别开,去找元照另一半不说话、不动作的灵体。
  找到灵体后,孔在矜会同灵体轻轻地说会话,仿佛说话声大了,会把灵体吓跑一样。
  而后,他会为不腐朽的天魔之躯擦身,似乎床上的人不是尸体,而是一个很快醒来的病人。
  天魔之躯的腹部被别扭的针脚缝上了,一看就不是专业人士缝的。
  孔在矜每次为天魔之躯擦身,都会有意无意地避开那道伤口,假装它并不存在。
  这日,孔在矜眼睛发红地冲进桃源殿内卧,如断了项圈的疯狗,抱着天魔之躯就啃那冰冷僵硬的唇瓣。
  元照默默无言地飘在他身后。
  今日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大肆赞赏孔在矜攻进魔宫、斩杀魔君的事迹,口若悬河地说了大半天,对孔在矜的“英勇事迹”啧啧称奇,最后结束的时候还说:“魔君最后定然恨死了大人,可是那魔君又有什么法子呢?”
  “魔君毕竟死了将近一月,再恨您,也无可奈何啊!哈哈哈,看魔君恨却无法手刃仇人的感觉,爽快、爽快!”
  “大人杀了魔君后,可谓是为妖界立下汗马功劳。而且,大人可成了妖界有史以来的最大英雄,那魔君,只能九幽含恨!”
  “大人真真无上荣光啊!”
  把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的,没有比那不长眼的做得更好的了。
  一声轰然巨响。孔在矜砸在床上的手洇血,松开了僵直的尸体,挣扎着低喃:“不是……不是荣光……”
  他方才似乎吻得迷糊了,居然俯身解开了两人的衣物,沿着天魔之躯的下颚,一路吻下去。他的吻避开了那道疤痕,一如既往地逃避魔君已死之事实。
  “……!!”元照别开头,心道,别亲了……对着个死人,何必呢?
  那边忽然传来异样的响声。鬼使神差的,他还是看回了床上,可一看,他就后悔得不行。
  惨白的月光入窗,将孔在矜提躯体两腿、抵天魔之躯尻的场景照得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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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宰相出来了。
  没想到吧,居然还有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