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昭昭”极尽温柔，任谁听了这样一声呼唤，都难免会心软。
  可顾寒时却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一般，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怒道：“不许这样叫我！”
  巫律苏则向前逼近一步，“可你就是昭昭，是我巫律苏的亲外甥，是我姐姐巫律荼与大夏国淳王楚沛的亲生儿子，是大夏建和帝亲自选中的皇太孙，是大夏皇位最名正言顺的继承……”
  “你住口！我不想听这些！”顾寒时怒声喝止，同时别过脸，不愿再去看巫律苏。
  瞧顾寒时的反应，应当是早已知晓一切。
  否则，也不会精心布下这样的局，引他现身。
  他竟然中了小昭昭的计？
  巫律苏心中不恼，反而觉得很有趣。
  他目光温煦地看着顾寒时，感慨：“我们昭昭真的长大了。”
  从前，叶雪烛和华棠几个常常会在私下里打趣顾寒时，说寒时的脾性实在好到不像话，想惹怒寒时，简直难于登天。
  而就是这样的顾寒时，今夜却异常暴躁。
  仿佛要将过去二十多年，从没发过的火，一次都补回来。
  他怒视巫律苏，吼道：“我说了不要那样叫我！”
  巫律苏叹了声气，问：“你就那么恨我？”
  顾寒时不言，拼命想要自己冷静下来。
  巫律苏望着顾寒时，素日冷冰的眼中难得泛起一丝淡淡的暖意，见顾寒时如此抗拒“昭昭”这个称呼，巫律苏妥协，还是如从前一般，唤他“寒时。”
  “寒时，我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真要如此对待我，如此对待你的亲舅舅？”
  闻言，顾寒时刚努力舒展开些许的眉头，又重新拧紧，“不，你还有一个亲人，你还有一个表侄女。
  可六年前，你却亲手害死了她的父亲，害死了你自己的亲表兄！”
  巫律苏眸色微黯，解释说：“那是个意外，我本不想牵累他。”
  打量着巫律苏不像是在说谎，顾寒时冷声问他，“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巫律苏似乎并不想回答顾寒时这个问题，可见顾寒时死死盯着他，一副他若不讲，决不罢休的样子，巫律苏才无奈妥协，试着回忆起当年的事。
  “那个人……叶天钧他……他是个极具智慧与眼力的人，也很重情义。
  虽然一晃许多年过去，我的容貌已经完全变了，但在你我随温王迁到寒宵城不久，他还是认出了我。
  而我并不想与他相认，我怕他会打乱我苦苦筹谋了多年的计划。”
  话说到这儿，巫律苏忽然停下，默默叹了声气，又重新整理了一番思绪，才接着与顾寒时说：“如你所言，叶天钧是我的亲表兄，是我在这世上仅剩不多的亲人。
  我爱重珍惜这个表兄，我不愿连累伤害他，并未将他算进我的计划。
  与他相认以后，我与他说，我心中虽有恨，却并不想复仇，只想带着我的小昭昭，过平静安稳的日子。
  可他在听完我过去那些年的遭遇以后，却是悲愤难抑，发誓迟早要为我，要为你母亲，还有整个巫岚部讨回公道。
  听闻当年有一部分巫岚族人，侥幸逃过了葛胥部的屠杀，这些年一直流落在青芒草原，还有大夏北部边境、以及周边一些小国，过着终日提心吊胆，潦倒落魄的日子。
  他便派亲信之人暗中寻访，将那些生活艰难的巫岚遗民，悄悄接到寒宵城来安顿照料。
  我为此十分感激他。
  叶天钧这个人，真的是太善良慈悲了，同时也太过聪明。
  他察觉到我并非如之前所言，只想安稳度日。
  他发现了我欲挑起边境争端，利用大夏诛灭葛胥部的计划。
  于是他找到我，当着我的面对天盟誓，一定会用正当的手段为我，为我的族人们报仇雪恨，他劝我收手。
  我当时假意答应了他，并没有真的停手。
  后来，他又发现我欺骗了他，但他并没有责骂训斥我，他……他竟然跪下来求我，劝我不要再继续错下去，不要再牵连伤害无辜的人。”
  “呵！”巫律苏轻笑一声。
  明明是在讥诮他那表兄天真，可他眼底却浮现出一抹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浓浓伤痛。
  “他该死！”巫律苏咒骂说，“葛胥人，北狄人和夏人身上全都流着肮脏又罪恶的血！他们全都该死！全都该从这世上彻底消失！
  叶天钧也是夏人，他也该死！”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顾寒时看着巫律苏。
  巫律苏也抬眼看向顾寒时。
  顾寒时的目光明澈又凌厉，仿佛能一眼就看到他的心底。
  巫律苏敛了与他俊美面容，毫不相衬的狞笑，变回面无表情的样子，又接着之前的话说：“我耗费了那么多年的时间，用尽心力策划筹谋，眼看就要大仇得报，岂是他叶天钧一跪就能罢休的。
  我知他决不会允许我，对这座城他无比珍爱的小城下手，就算是与我反目，他也会阻止我。
  可我不能被他阻止，不能任他破坏我的复仇大计，于是我便在他体内种下一只蛊。
  我通过操控那只蛊，来控制他的意志与身体，让他不要妨碍我的计划。
  我承认我也利用过他，为推进我的计划增添了不少助益。
  可是，我虽然欺骗了他，也利用了他，但我从未想过要害他杀他。
  因为他是我的亲人，他身上虽然流着肮脏的夏人之血，但也流着一半巫岚人的血。”
  “还有小烛和叶夫人。”巫律苏说，“我也从未想过要害她们两个。
  在实施计划之前，我特意设法让小烛和叶夫人离开寒宵城，以免被牵累。
  我安排好人手，准备半路截下小烛和叶夫人的马车，将她们二人送去安全的地方保护起来。
  可我却没料到，小烛会中途折返回来，更没料到叶天钧会在那天失控暴走。”
  巫律苏眼中闪过一抹痛色，但稍纵即逝。
  敏锐如顾寒时，也未捕捉到。
  他依旧对巫律苏怒目而视，用冷若冰霜的语气问：“你说叶帅失控暴走？”
  巫律苏应是很不愿回忆起那一年，那一天发生的事，可见顾寒时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坚持要听他亲口讲出真相，几番犹豫之后，最终还是接着讲了下去。
  “寒宵城出了变故，叶天钧绝不会袖手旁观。
  那个人是银甲军的统帅，是大夏的不败战神，若任由他提刀去平乱，那我的计划一定会失败。
  为防止他破坏我的计划，事发当日，我便将他骗到了温王府。
  当时，整个温王府已经被我暗中控制，府上全都是我的人。
  我想将他骗过来，再软禁起来，等事成之后再放了他。
  我知道事后，他一定会因守城不力，因寒宵城遭屠的事，被大夏朝廷责难，我甚至想好了事后要如何为他脱罪，维护他不败战神的威名。
  却没料到，中在他体内的那只蛊，会在那样关键的日子里出问题。”
  “不，这不能怪我，这不是我的错！”巫律苏用力摇了几下头，用既愤怒又不甘的语气说道，“我从未见过比他还执拗顽固的人，竟能凭自身的意志，挣脱蛊虫的操控。
  我过去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我试图利用那只蛊虫，重新控制他，却没想到……”
  “这都是他的错！”巫律苏双拳紧握，低吼一声。
  顾寒时看着巫律苏，也说不清此刻巫律苏脸上是什么神情。
  明明看起来十分恼怒，可恼怒中却又带着极深的悲伤。
  不知怎的，顾寒时忽然觉得巫律苏很可怜。
  不，是可悲。
  “他该顺从我！他不该违抗我的！若他不那样顽固，也不会失控暴走杀死温王，也不会险些失手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
  “你还有脸提温王和小烛？”顾寒时实在忍无可忍，他用从未有过的恶劣语气怒斥巫律苏，“杀死温王殿下的人，虽然是叶帅，但归根究底，温王殿下是被你所害。
  温王殿下是淳王殿下的胞弟，是淳王殿下在这世上最爱惜的人之一。
  可你却一直在欺骗利用温王，最终害他惨死，害阿宁成为孤儿。
  你就是这么来报答淳王对你的爱护与庇佑之恩？
  你良心何在！于心何忍！
  你根本就没有心！”
  面对顾寒时如此质问，巫律苏反而冷静下来。
  他收敛起之前的愤怒与悲切，再次变回面无表情的样子。
  “我从未想过要害死温王，当日叶天钧暴走，手持长刀见人就杀，我挺身而出想要阻止叶天钧，却被他重伤。
  我当时拼了命的要保护温王，但根本不是叶天钧的对手。
  我那时已经尽力了，我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
  顾寒时满眼诧异地盯视着巫律苏，他怎么有脸说出这四个字！
  被顾寒时这样盯着，巫律苏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用极为不悦的语气对顾寒时说：“别这样看着我，我不喜欢你这样看着我。
  昭……寒时，我是你的亲舅舅，是你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咱们才是一边的。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应该站在我这一边。”
  顾寒时却冷着脸，毫不留情的说：“我没有你这样冷漠无情，丧心病狂的舅舅。”
  巫律苏被顾寒时的话深深刺痛，沉默片刻才说：“你若知道我与你母亲都曾经历过什么，就不会这样说了。
  你会认为一切还不够。
  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