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棠
作者:
觉三千里 更新:2022-04-16 05:14 字数:3239
白氏女学的放学时间是下午酉时正。
下课铃一响, 白珊珊收拾好自己的书本纸笔,和陈丹青一起离开教室,往自行车棚的方向走去。一边走, 一边微笑地点头, 附和着对方的话。
陈丹青永远快活,永远有说不完的话。白珊珊和她并排走着,偏头去看她的侧脸。
许是个子窜得太快的缘故,陈丹青身上没有多少肉, 脸颊瘦削,白里透着健康的粉。
平时饭也没见你少吃一口, 怎么瘦得这样叫人心疼……
白珊珊暗暗地想。
车棚前面, 陈丹青的姐姐陈丹朱已经等在那里了。白珊珊和陈丹朱不算熟络, 只站在两步远的地方, 挥手和陈丹青道别, 看着她跨上自行车,载着姐姐骑出自己的视线之外, 才将忍不住一直挥动的手臂放下。
她是白家小姐,自然是不用自己骑自行车上下学的。
家里的马车停在大门外,侍女接过她身上背着的书包, 在车门下放了一条长凳。
白家是有自己的蒸汽轿车的,但白珊珊不喜欢坐蒸汽车。又庞大, 又笨重,驱动锅炉源源不断地发出巨大的噪声, 吵得人心神不宁。更别提从烟囱里排放出的高热蒸汽了。
原本就高温的夏秋两季, 身边放上一个冒着蒸汽的钢铁锅炉, 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所以白珊珊日常出行都乐意坐马车。
她在车厢里坐定, 车夫扬起马鞭, 驱动着并驾的四匹白马,倒转车头,向着与陈家姐妹截然相反的方向而去。
白家的宅院不在城内,而在城外。
白珊珊的祖父祖母在世的时候,申城的工厂还没有现在这么多,城内的空气也还没有现在这样肮脏恶臭。那时候白家的宅院就在城里最繁华的地段,宅邸深深,将整条街都占据了。
后来城里的工厂越建越多,蒸汽锅炉烧煤产生的硫化气体和黑色粉尘漫天飞舞,还有其他工厂和屠宰场排放的臭气与污水、六百万人生活制造的脏污。这些污物都顺着排水沟排放到河流里,再经过阳光的暴晒与发酵,使整个申城弥漫在燥热与恶臭之中。
就连地价最高昂、附近没有什么工厂的知白坊,只要吹起一阵东风,就会被笼罩在上风向屠宰场散发的血腥腐臭的气息里。
白珊珊两岁的时候,白引璋终于不能忍受这种环境了,于是斥巨资在城外一处山明水秀之处兴建了庞大美丽的庄园,带着女儿搬了进去。
城里的老宅就留给了她弟弟白玉郎居住。
如今白玉郎还住在那里。
若不是白氏女学需要迁就绝大多数普通人家的女孩,必须建在城内交通比较方便的地方,白引璋说什么也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回城里上学的。
从家到学校的这条道路,白珊珊已经走了八年。闭着眼睛,她也知道车已经行驶到了哪里。
车轮平稳地运行着——是城里的沥青道路。稍稍有点颠簸——城外的黄土路。又变得平稳了起来——上了出城的沥青路。车内几乎感受不到颠簸运动,如同行在光滑的镜面——快要到家了,正行驶在白家自己铺设的道路上。
白家在自家门前铺了一条宽阔平整的沥青道路,直接连通到入城大道上。白家财大气粗,比官府的工程更舍得用料,因此路面竟比公共大道更平整些。
当初陈丹青就是在这条路上学会的骑车。
两年前,陈莠终于放心让两个女儿自己骑车上下学,于是花六百文钱给她们买了一辆二手的自行车。陈丹青不想天天都坐在后座,于是约了白珊珊,要和她一起练习骑车。
白引璋于是让她们在自己家里练习——地方宽敞,还比外面安全。
白家的宅邸内部没有这么宽阔平直的沥青路,于是两个人推着白引璋给她们买的闪闪发光的镀银自行车,在白家门前的大路上练习起步、刹车、转弯、直行。
白引璋说这种自行车很轻便,即使摔倒也不会很疼。
仆人们在远处安设了路障,不让行人来打扰两位小姐的玩性。虽然白家的私人道路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行人,除了自家人和受到邀请的客人之外,任何打算踏上这条道路的人都会受到驱逐。
陈丹青在沥青道路上狠狠地摔了五六次,才终于记住了不能在转弯的时候松开车把张臂欢呼。白珊珊忧心忡忡地蹬着脚踏板跟在她身后,不停地叫她慢一点,不要松开车把,转弯不要太着急,不要用脚刹车,下坡的时候不要再蹬踏板,也不要转弯。
付出了全身上下十多处擦伤和淤青之后,陈丹青终于学会了如何安全地带人骑车。
她第一次练习骑车带人的时候,后座上坐的是我。
白珊珊想。
虽然她转弯太快,把我们两个人都摔进了路边的草丛里。
马车从城内一路行来,车外的空气也从浑浊恶臭变得清新香甜,就连天空都变得清澈了起来。
在申城市内长大的陈丹青,六岁那年才第一次看到星星。
她把两只手臂搭在窗台上,透过白珊珊卧室里晶莹剔透的大玻璃窗,眼睛一眨也不眨地仰望着璀璨的银河。
那眼神白珊珊现在还记得。
那天晚上,她们两个一夜没睡,拿着学校发的星象图,辨认出了夜空里的二十八星宿。
马车停在白家大门前,微微晃动,将白珊珊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被侍女搀扶下车,又登上了一顶人力抬着的小轿,穿过白家巍峨肃穆的大门。
十几年前,西北发掘出了殷商遗址,出土了不少青铜器和骨木简牍,在中原掀起了一股追思殷商的风气。建在郊外的白家庄园也不例外。白家的大门上雕刻着饕餮、夔龙的纹路,各处厅堂里也安放着花纹古朴神秘的青铜器。
如果有不识相的客人问起这些器皿的真伪的话,答案当然是,这些都是仿造的。但白珊珊曾经偷偷告诉过陈丹青,荷花池前的厅堂里拜访的后母戊鼎是真货,从安阳殷墟拉回来的。
以此规劝她不要再试图往里面爬。
毕竟是在土里埋了几千年的东西,即使是青铜器,也很保证牢固结实。爬着爬着万一坏了,东西倒是不心疼,人受伤了怎么办?
白珊珊其实并不喜欢这种古朴笨重的装饰。但这就是流行,她也理解母亲炫耀财富的欲/望。
小轿停在母亲的观涛苑前,白珊珊在侍女的搀扶下下轿进门,低声询问侍立在门口的仆人:“里面有人么?”
这是一个曲折委婉的问题,它的真实含义是,里面有我不应该见到的事情发生么?
她的母亲白引璋是一个壮年女子,也是坐拥无尽财富的豪商巨贾。于公于私,母亲的房间内都会发生太多太多不适合被她看见的事情了。
仆人马上回道:“谢先生正在和家主商谈石碑修复的费用。”
白珊珊松了口气:“那就好。”
两个月前,母亲不知道从哪里弄回来了一块汉魏时期的古碑,随碑而来的还有一个研究碑铭的学者,姓谢,名叫谢棠。
那块石碑斑驳破旧,在土里埋了好些年了,大半的碑铭已不可见。白引璋觉得这样沧桑的石碑正好摆放在某处池塘边的亭台下做装饰,谢棠却以为这块石碑上的铭文大有玄机,一直在游说白引璋出钱支持他的修复工作。
白珊珊觉得,一块石碑而已,修不修复都无所谓。但人家既然已经求到面前来了,很该拿出一些钱,帮人家把事情做了。
她相信母亲也是这样想的,只是……
想到这里,白珊珊忍不住有些失笑。
只是那位谢先生又俊俏又有趣,母亲可能想多逗他玩几天,所以才迟迟不肯拿钱。
她穿过月洞门,横跨庭院,往观涛苑正堂的方向走去。
观涛苑的正堂是一栋壮丽巍峨的五层大楼,外立面用巨石雕刻而成,装饰着饕餮的纹路。
每到夏天,这座大楼里的空气都潮湿闷热。因此白引璋从汴梁请来了学者,重新设计了大楼里的空气流通系统,安装了湿帘空调,这才让观涛苑不至于在夏天变成蒸汽房。
此时夏天还剩一个尾巴,大楼里的湿帘空调还来着,白珊珊踏进大楼的正厅,凉快得微微眯起了眼。
既然在和谢先生商量事情,那就一定在西偏厅……
她脚步轻快地走到西偏厅的门前,抬手敲了敲门:“阿娘?谢先生?”
门里若有若无的说话声停了,她听见阿娘的声音:“珊珊进来。”
侍立门前的仆人帮她推开了沉重的红木大门。
那扇对开的大门上竟然还镶嵌着金属浮雕。
室内,白引璋坐在一条宽大的桌案后,谢棠坐在她的对面,手里拿着一个皮质的文件夹,里面夹着几支水笔和许多写满白珊珊看不懂的数据文字的纸张。
“……就定在这个月之内。”
白珊珊听见母亲这样说,谢先生眉目舒展,轻松畅快地笑了:“多谢尊驾的慷慨。”
看来母亲终于同意了他的请求……
白珊珊想。
这位谢先生年纪在二十岁上下,据说刚从汴梁的大学毕业,正在游学阶段。
他的五官很俊朗,笑起来如同三月阳光,让人忍不住跟着他一起开怀大笑。
终于申请下来了经费,谢棠在心里给自己狠狠地鼓了鼓掌。
谢睦之,干得漂亮!
看见资助人的女儿回来了,他在兴头上,也忍不住搭话:“白小姐,今日学里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