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你就是那个他?
作者:
安逸 更新:2022-04-09 12:05 字数:6399
“不管刮风下雨,我心中都自有艳阳天。”
——程旷
靠着杀了两头骆驼维持补给,程旷他们在第四十七天回到了基地。
然而,等待他们的,是一个雪上加霜的噩耗。
绿能集团董事会一致通过,冻结基地的所有资金,在项目第一阶段完成前,不再给予任何支持。并且,他们透露出,如果第一阶段的项目不能按时实现预期目标,他们将终止“绿饵计划”!
是的!
他们可以拿目前第一阶段的研究成果卖个好价钱,哪里还愿意继续投入呢?
商人总是重利!道义、荣誉和社会责任感,统统要让路给利益二字。
那天,基地的核心成员关在房里,开了整整一天的会。
他们决定,封锁岳川死亡的消息。
一旦岳川的死讯被外界知道,绿能集团一定会以基地没了项目带头人为由,彻底结束这个项目,接管绿岛,出售所有的研究成果。
于是,为了隐瞒真相,他们绞尽脑汁,将岳川日常录音的所有文件整理出来,拼凑成一条条语音,假装他还活着,以他的名义,保持着与外界的沟通。
讲到这里,程旷的声音已经低不可闻,好似一声叹息。
这段回忆,本是在场所有人心底不可触摸的伤口,而现在,程旷自己撕开这伤口,血淋淋地朝着陆晋袒露。
她突然没法再面对他了!
亲自挖出这溃烂生蛆的秘密,让他知道她曾经做过那样自私而残酷的决定时,他们之间就完了!
陆晋移开目光,不忍看程旷此刻的样子。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她——她坐在桌前,整个人灰蒙蒙地缩成一团。从陆晋的角度看去,他差点以为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皱巴巴的衣服被挂在那里。她还在喘气,可是那呼出的气里,没有了生气,她身上被熏得脏污不堪的衣服,都比她精神。
“原本,我们只想把这个消息拖延到第一阶段的目标实现——当然,现在已经实现了。这场及时雨,来得正是时候!”娄云主动接过程旷的话。
“为什么连岳彤也不告诉?”陆晋压抑住心内的震惊反问。
“因为老师常年待在沙漠,与师母一年也见不到两次,他们在岳彤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并且老师很坚决地放弃了岳彤的抚养权。对于岳彤来说,她一直不能原谅老师为了‘绿饵计划’,抛弃了她们母女。后来,岳彤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老师动用关系,将她弄进了绿能集团,他们父女的关系才缓和,但她仍然对我们这个项目心存抵触。如果岳彤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这样死的,你说,她会怎么做?会替我们保守秘密,还是挟私报复?我们不敢赌!我们也输不起!”程旷无奈地扶额。
在这对父女的恩怨上,他们夹在中间,最痛苦。
要知道,岳彤曾经多次在他们申请经费的时候使绊子。
要换了程旷,早就申请撤换联络人了。
可是,岳川还是坚持,希望这样能够让岳彤更理解他的工作、他的抱负,以及绿岛的重要性。
大概在父女对峙的时候,父亲永远是让步的那方吧。
“从我来基地,对于岳教授的失踪,这已经是第三个版本了。”陆晋克制住自己对这群人的怜悯,打破砂锅问到底,“你们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刚才所说的就是事实?”
“有岳老临死前自己录的遗嘱。”施一源赶紧回答。
“这录音,不会又是你们拼凑的吧?”
“你可以找人鉴定。”丁克连忙摆手以示清白。
“你们能证明,这份录音不是岳川在受胁迫的情况下录的吗?”陆晋继续冷静发问。
“不能!”程旷沮丧地说。
“就是说,没法证明录音里说的就是事实,对吧?”陆晋冷静分析道。
“可那的确是老师亲自录的。他还写了遗书。”程旷低声道,“我可以都交给你,你拿去交差吧。”
“陆晋,请你再帮我们隐瞒一阵,直到我们拿到下一阶段的实验经费!”施一源恳切地看着陆晋。
“十一块,别为难他了!”程旷惨然一笑,“谎话总有说到头的时候,岳彤作为老师的女儿,的确有知情权!”
“可基地不是岳川一个人的!基地也是我们的,不能因为他女儿,让基地被夺走!”娄云跳出来反对,“如果岳川还活着,肯定第一个反对!”
“可是——”程旷干巴巴地说,“陆晋不会帮我们说谎的。”
“是的,我不会说谎。”陆晋看着程旷灰败的脸,心里涌上一股无法遏制的悲伤,就好像这个秘密的暴露,把她的身体捅了个窟窿,让那些火焰一样旺盛的精力、绿叶般鲜亮的活力,还有顽石一样倔强的信念,统统从这个洞里流失了。
眼前的程旷,已经不是他认识的程旷了。
他突然非常想念那个会用一只眼睛凶他,威胁他的女人。
“可是,我很擅长保持沉默!”这句话几乎是不经大脑,被一种怪异的情绪推动着,就顺着喉咙爬出了嘴巴。
话音一落,他忍不住想要扶额长叹:莫非我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在座所有人都被他的话惊呆了!
程旷更是“噌”的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陆晋在众人惊喜的目光中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说:“我最后再为你们保持沉默一周。那时,不管你们能不能申请到下阶段的项目基金,我都会把真相告诉岳彤。”
会议室里忽然掌声雷动,所有人都站起来,用力拍着手,用这脆生生的掌声,来表达他们对陆晋的感激和重新获得机会的兴奋。
“谢谢,谢谢你陆哥!”丁克从桌子上爬过来,用力紧紧地抱住陆晋,激动得眼泪都转出了眼眶。
差一点,他一时的嘴快,就让基地再次置于险境!
幸亏……
“喂,一丁,人家陆晋不好这口,你抱再紧也没用!”施一源笑嘻嘻地上前,用力拍了拍陆晋的肩头,促狭道,“还是换旷姐来抱吧!”
“她?”陆晋瞥了程旷一眼。
程旷已经将袖子挽起来,摩拳擦掌,一副“放着我来”的样子。
她又生龙活虎、脸皮奇厚了,哪里还有半点颓败软弱的影子?
陆晋突然觉得自己心软得很廉价。
他耸耸肩,淡淡地嫌弃道:“得了,你们看看她的脸。抱她,我还不如去抱头骆驼,至少干净。”
“那我去洗洗?”程旷觍着脸上前献殷勤。
“就你这张脸,还是别浪费水了!”陆晋嗤之以鼻。
一向温和的他,第一次表现出极具攻击性的刻薄。
话一出口,程旷脸上第一次显出一抹局促来,她有点尴尬地站在原地,手还在下意识地搓着。
陆晋看着她窘迫的表情,心里畅快极了!
她一次又一次地骗他,连亲密接触的时候也还在骗他。
他犹自不解恨地说:“苍蝇才不停搓手。”
说完,他便自顾自拨开众人,走出了会议室。
“你把这么温和的小伙子给逼得口吐毒箭啊!”娄云立即好奇地围上来,“你到底对陆晋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程旷讪讪地看着陆晋单薄的背影出神。
“程旷,难道你背着我们对他始乱终弃?”施一源将金鱼眼鼓得老大。
“别猜了!”程旷坦然道,“任谁变着花样被骗,也要发点火吧。他又不是泥菩萨。你们别想得那么龌龊啊!”
“骗他的,又不只有你一个人,为什么他不冲我们发火?”娄云挑眉继续追问。
“谁让我现在是总负责人!”程旷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拉倒吧!你太高估自己的地位了!”施一源从鼻子里喷出不屑,“你那是总打杂!”
火灾后的第三天,基地上空又零星飘了一些雨,降雨量不大,刚刚够将基地的浅层土壤滋润。
但这种连续的降雨,在沙漠腹地已非常罕见。
绿岛独立气候已经形成,“绿饵计划”第一阶段的目标,实现了。
顶着霏霏细雨,陆晋带着岳川的录音和遗嘱返回了北京。
和他一路同行的,还有程旷、丁克、娄云和施一源。
他们要亲自到绿能集团总部与董事会成员见面,提交他们的实验成果,申请下一步的项目经费。
黄工程师开车将他们送到了大沙坡的沙漠公路上。
陆晋和程旷五人,坐在红柳搭建的凉棚里等车。
看着被风吹得歪歪斜斜的矮棚,陆晋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他脑子里不断回忆起和程旷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她坐在凉棚里,阳光斜斜照进去,她的脸一半藏在阴影中,一半沐浴着阳光,英俊无比。
而这之后,他一步步接近她,一度触到她灵魂的深处。可是此刻,他和她却因为欺骗再次拉远了距离。
这两天,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他,再不肯像曾经那样形影不离。
此刻,她正低声和同伴讨论着与绿能集团的谈判事项。
她那么近,却又离他那么远。
远到他根本摸不准,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幸亏大巴车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
上了车,施一源他们故意抢了位置,只留了最后一排两个挨着的座位给他们。
程旷倒也没有扭捏,直接上去坐在了靠窗的位置。
陆晋刚在她身边坐下,她便掏出耳机戴上,瞬间遁入自己的世界,躲了起来。
那塞在她耳朵里的红色光芒一闪一闪,陆晋忍不住仔细打量起来。
耳塞红得晶莹剔透,像一只刚刚从胸膛里挖出来、尚在跳动的心脏,logo是个长翅膀的裸体女人在昂首飞翔。
他知道,那是jhaudio的jh16私模定制款,能完美贴合购买者的耳道弧度,舒适得仿若无物。
真阔气!买这对耳机的钱能买一台5dmark3了。
陆晋想到自己刚到阿富汗的时候,省吃俭用三年,才买了一件防弹背心。
真有钱!
见陆晋一直盯着自己的耳机看,程旷转过脸瞥了他一眼。
“想听?”她问。
“嗯!”陆晋不好承认他只是单纯对耳机感兴趣。
程旷便从耳朵里扯出一只耳塞递给他:“凑合听一下吧,耳塞大小可能不适合你。”
耳塞一塞进陆晋的耳洞,震天响的音乐差点把他从座位上炸得跳起来。
他抬手示意程旷把音量调小。
程旷皱了一下眉,小声听重金属摇滚有什么意思?
这男人真麻烦。
可是想到陆晋还要替他们在岳彤面前遮掩,她立即投降,把声音调小了好几格。
想了想,她换了一张适合这个音量听的偏古典风格的交响金属选辑。
陆晋一边看着窗外金丝绒一般铺陈在道路旁的沙丘,一边听着耳塞里传出来的阴郁音乐,一个女人空灵单薄的声音在低低泣诉着——
“areyoutheone,thetravellerintimewhohascometohealmywoundstoleadmetothesun…”
陆晋一下就被这歌词给击中了。
“你就是那个他?那个正好闯入,治愈我的哀伤、带给我阳光、与我一起漫步于林间小径直到永远的那个他吗?你就是那个他?那个在永恒的夜空里,用萤火虫般闪亮的眼神,与我在对视中,迎来晨光的那个他……”
她放这歌是什么用意?
陆晋忽然有些忐忑,这个theone,是在说他吗?
陆晋在国外待过十年,深知西方国家里,女人们对theone这个词的定义。她们对这个词所寄托的情感,绝非字面意思那么简单。
程旷是在借这首歌暗示什么?
他是她的theone?
程旷一见陆晋的脸色,便知道他误会了。
音乐其实是随机播放的。
但这首歌,是她在好几个失眠的夜里,反复聆听过的,所以自动排序到了前面。
她暗自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怎么就偏偏放了这首歌呢?
真是尴尬!
大哥,你千万不要多想啊!程旷暗自祈祷。
但那歌词分明是在唱他和她的故事啊。
唱他的突然闯入。
唱他与她在林间一次次漫步,沐浴着晨曦,披挂着星光,迎着黄昏时金铜色的微风……
唱他们也在暗夜中默默对视,目光中闪烁的情愫比萤火更明亮。
当时听到这首歌,程旷自己其实也想多了。
所以,才会在寂静无人的深夜里循环播放吧。
还好,这首歌不长,很快就放完了。
程旷舒了口气。
“idriftonalonelylake,alakeofthedarknessyouforsake,i'mfallingaparthereinthislife…(我在一面孤独的湖上漂流,一面你逃离的黑暗源头,我的生活在此破碎……)”
陆晋的眉头一下皱起,这又是什么意思?
怪他抛下她离开?
可明明,是她主动和他划清界限的啊!
程旷在心里发出一声哀号!
sirenia的这首thislonelylake难道不是在隐射他们在翡翠湖里春风一度,陆晋拍拍屁股走了,留她独自面对这黑暗的一切?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这是一张怨妇专辑?
程旷想要把这首歌快速跳过,但是又怕陆晋误会她心虚,只能咬牙硬撑着。
还好,陆晋脸上再没出现任何不合时宜的表情。
两个人各怀心事,故此在漫长的车程中,全无交流。
程旷完全没有发现,一向光明磊落、拿得起放得下的她,开始变得患得患失了。
而陆晋也没有发现,他在程旷面前,再也做不回那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了。
在一阵沉默中,大巴车摇摇晃晃地向前奔驰。
这种长途班车是没有空调的,好几个民族的人挤在一起,各自的生活习惯养成各自浓郁的体味,在疯狂分泌的汗液里蒸腾而出,再混杂着驱蚊药水和香料的味道,比捕苍蝇用的笼子效果还要好。
程旷将车窗彻底打开,任由热烘烘的风吹进来,细细的沙刮在脸上,她竟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陆晋略带薄茧的手抚摸着她光裸的脊背时,也是这样的感觉。
她不由得红了脸。
陆晋见她耳珠突然殷红如胭脂花瓣,不明所以,体贴地问:“是不是太晒了?要和我换个位置吗?”
说话时,他口腔里漱口水清甜的薄荷味便传到她的鼻端。程旷咽了一下口水,忍住想要用力咬一口他的嘴唇的冲动,冷冷道:“谢啦!不用。”
女人都难伺候,女土匪也不例外。
陆晋转过头望向窗外,掩饰自己的尴尬。
路边起伏的沙海渐渐换作平坦戈壁,戈壁上又稀稀拉拉长出草,像癞子的头发,东一撮西一簇。
又开了几个钟头,路的两边便是山了。
只是那山也是黄秃秃的,一片接一片种着防风林和细细瘦瘦的果树,风一吹就扬起一层细沙。
这就像给秃子植发,管不了几天。
这些地方都是不下雨的,只有靠埋在地里的水管,自动往外喷着比树还要细弱的水柱,好使贫瘠的土地不至于龟裂沙化,种下的树不至于干渴而死。
水柱喷到干燥的空气里,立即就蒸发了一半。
水资源在干旱地区极度缺乏,这样的灌溉并不能维持很久,反而会令地下水资源越发稀缺。
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树还是会枯死,死了再种,种了再死。
如此往复,不过是对生命的浪费,也是对干旱的无奈。
陆晋突然觉得程旷他们很伟大——他们能够在漫天黄沙中,重建生命体系,重新把黄沙变成土壤,这是多么了不起的功绩啊。
他又觉得身边这个女人,没那么可恶了。
幸亏再漫长的车程都有结束的时候。
一行人进到库尔勒机场,那一刻空调吐出的凉爽冷气像干爽的丝绸,包裹着从咸湿胶水里捞出来的众人,他们忍不住都长舒了口气。
这是陆晋四个多月来,第一次回到空调环境里。
他突然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远离物质文明,在简陋的环境中感受大自然的美好与恶劣,顺应它,改变它,就是眼前这几个人全部的生活。
在热闹舒适的大都市生活久了,很难有人愿意待在那样贫瘠寂寞的地方。可是,这群人做出了非常人的选择。
而此刻,他们还在奋战,还想要再回到那一望无际的黄沙中。
陆晋有些恍惚地跟着众人,到安检口排队。
他面前的程旷、施一源、丁克、娄云和他们身边衣着光鲜的旅客是那样截然不同。
他们脸色黝黑、衣着陈旧,身上散发着木槿花叶子的腥涩味,加上在罐头似的长途大巴车里捂了一身臭汗,排队的旅客都皱着眉毛,下意识地躲他们远一些。
站在时髦的人群里,丁克和施一源显得有些拘束,尤其是施一源,一直盯着自己脚上那双土灰色的胶鞋,好像那上面马上要开出一朵奇异的花来。
往日赤子般的天真淳朴、贫嘴逗趣,都躲了起来。
他们从旁人的眼光里,看到了自己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
程旷倒是安之若素,一直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中,两条大长腿还有节律地抖动着,自在得很,好似她和别人并没有任何不同。
其实,她不过是想要用这种方式,将自己与周围的人隔离开吧?
娄云倒是挺镇定,唇边挂着一抹淡然的微笑,沉静地看着前面花花绿绿的广告牌,好似在与阔别已久的生活亲热地打招呼。
队伍慢慢移动,突然,两名安保人员从安检台后面走了出来,走到程旷身边,低声和她交谈了几句,陆晋便见程旷被他们带走了。
陆晋忙要上去,程旷却用手势示意他不用跟来,继续过安检就好。
陆晋按捺住,看着程旷被带离了大厅。
等过了安检,见娄云他们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忍不住有些担心地说道:“程旷被机场警察带走了……”
“别担心,没事儿!我们都习惯了!”施一源笑嘻嘻地回答,“程旷这副德行,走哪儿都会被当作嫌疑分子。肯定是带她去做进一步的身份确认,一会儿准能被放出来。”
陆晋这才想起,程旷脸上还戴着个黑色的独眼罩。这种装扮想不引起安保人员的注意都难。
十几分钟后,程旷就从安检口走了进来。
果然,她是被盘问了一阵,又出示了证件,检查了随身物品,被严格搜身后,就放了出来。
看着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陆晋心里有些难过。
但具体难过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