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地狱的烈焰
作者:安逸      更新:2022-04-09 12:05      字数:7968
  “生命虽短,却能创造永恒!”
  ——程旷
  翡翠海靠近基地外缘的那一半,是咸水湖,也是卤虫繁殖的天堂。
  盛夏芦苇猖狂,一直从湖边蜿蜒生长到了黑漆漆的树林边。
  林子里红柳、沙枣树、榆树、光棍树交错而立,林下是比人还高的梭梭、沙蒿、骆驼蓬和正开着玫红花朵的牛尾梢。
  可是此刻,本该悄无声息的林间,却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有动物在林间快速跑动。
  很快,林子各处的响动聚拢在一起,停在一株红柳旁。
  借着朦胧的月光,七八个男人的身形显露了出来。
  “三哥,干吧!”男人粗嘎的声音中带着兴奋的战栗!
  “嚓!”一朵火苗在打火机上绽开。
  男人把那朵幽蓝的火苗往木棒上一按,“嘭”一声,小小的火苗挪了位置,瞬间暴涨,成了大了好几圈的明黄火焰。
  原来,打火机点燃的是一支浸了松油的火把。
  橘黄的焰火照亮了黑漆漆的丛林,也照亮了林子里男人们的脸。
  当先举着火把的男人,眉骨处一道疤痕,将脸撕裂得狰狞。
  火光在他脸上兴奋地跳跃着,正是断眉男人。
  另外几个男人也都是那日与程旷打过架、搏过命的。
  “干吧!咳咳咳……一把火烧了这鬼林子,看那女人还怎么嚣张!”断眉男人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道。
  自从那日与程旷干了一架,他的肺受了伤,总是不停咳嗽。每咳一声,他便对程旷恨上一分。
  “三哥,你肯定没了这个基地,我们的水源就不会再被截断了?”一个稚嫩少年的声音有点怯怯地问。
  “好不容易引回了水,鬼知道镇上啥时候又给卖了!烧!砍了树,免得老鸹叫!”先前的汉子瓮声瓮气地说。
  断眉男人狠声道:“汽油都洒了半个林子了,还犹豫啥?”
  这句话一说出口,原本还有几分忐忑的人也都下了决心。
  他们将手中几个倒空了的汽油罐绑在腰带上,退到了断眉男人身后,齐刷刷看着他手中的火把。
  断眉男人上前一步,将火把朝刚浇了汽油的一丛骆驼蓬挥去。
  红艳艳的火把,还没有接触到骆驼蓬细密的针叶那滚烫的气流就已经扑了上去,针叶“嗖”的一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蜷缩成一团,“嘭”地蹿出了明黄与艳蓝交织的火苗。
  那火苗与汽油交织,再被风一吹,瞬时饥渴难耐,“噼噼啪啪”地吞噬起周围的一切。
  这一大蓬骆驼刺瞬间便被火焰包围,紧接着,它周围正结满紫色浆果的几丛白刺也燃了起来。
  像打哈欠会传染似的,先是紧邻的灌木丛燃了起来,接着地上的蒿草、芦苇、微干的苔藓、地衣、枯枝,还有丁克他们刻意培养的腐殖质泥土和泥炭全燃了起来。
  这些恰好都是绝佳的助燃物,与急速升温的干燥空气配合完美。
  红彤彤的火焰,像最艳丽的高山杜鹃,一朵一朵开在这些植物的身体上,跳跃着,跟着风一起摇摆、飞跃、流窜……
  不费吹灰之力,红艳艳的火光就像流浪玫瑰蔓延成灾,整片林子都燃烧起来。
  火焰被风拉扯着,急剧膨胀、升高,那些高大的乔木、榆树、沙枣、胡杨的树冠上也升起了一米多高的焰幡,在风中猎猎招展。
  热空气与冷空气快速对流,风越发劲烈,先一步化为灰烬的树叶枯枝,便随风飘散,像蒲公英似的,把火种散播到更深、更远的林中去生根发芽,去吞噬,去摧毁。
  火势刚起的时候,断眉男人一行便退到湖边,上了藏在芦苇丛里的车。
  这些年来,他们与基地宿怨甚深,各有损伤,但也摸清了基地的各种路径。
  近日,他听闻基地走了大批量的人,而作为保安队长的裘胜也负伤在外,基地的防卫形同虚设,正是了结恩怨的最佳时机。
  故此,他们偷偷来放把火,再偷偷走。
  断眉男人将车开到沙山高处,看着林中闪烁如宝石的红光如同看见希望的曙光,轻声道:“我们镇的苦难,结束了!”
  “嗯,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洗澡喝水啦。”少年美滋滋地说。
  “是呀,滚完床单不能洗洗,那滋味……今后再不受这罪啦。”有汉子混不吝地放声大笑。
  “洗澡算什么?只要地里不缺水,娃能读书,让我干啥都行!”坐在后排的男人拍了那个汉子一巴掌,感叹道。
  听着兄弟们兴高采烈地胡说八道,断眉男人额上的刀疤不断抽搐,好似在挥别过往种种的不堪与狼狈。
  他狰狞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与他敦厚容貌匹配的舒心笑容。
  夜深而静,整个基地笼罩在淡淡的离愁中。
  翡翠海像一只睫毛浓重的眼睛,正随着潮汐述说着它在黑暗中窥见的秘密。
  遮住月亮的乌云聚拢又散开,散开又聚拢。
  水下的欲望炙热得几乎要令整片翡翠海沸腾——“你准备吻我到什么时候?”陆晋将头探出水面,喘着粗气。
  “吻到你把持不住!”程旷低笑。
  “你赢了!”陆晋一把托起程旷,推着她的腰,往岸上游。
  程旷只觉自己的身体已经比湖水还要潮湿柔软,便任由陆晋推着自己游向岸边。
  水声荡漾,翻搅着夏日的热情。
  欲望一触即发。
  一上岸,陆晋便把程旷扑倒在芦苇丛深处。
  程旷柔软的身体与栈道的木板“咚”地撞击在一起,她却丝毫也不觉得痛,只觉身体里有无穷无尽的快乐在翻涌。
  陆晋三两下褪了衣物,赤条条地覆上程旷的身体,水乳交融的刹那,他却停住,低头看着她亮如暗夜篝火的眼睛:“你不后悔?”
  “为什么要后悔?等我老了,除了工作,我还能很骄傲地告诉别人,我曾经睡过一个很棒的男人……”她把那个“睡”字说得极轻佻,却又极深情。
  话音未落,陆晋便深深地、深深地如了她的心愿。
  风吹得芦苇沙沙响,翡翠海暗潮涌动。
  白色的水鸟被惊得不断飞起,翅膀震动清冷的空气,带出微妙的叹息。
  陆晋紧紧抱住程旷,她身上的水腥气与木槿花的青涩香味构成天罗地网,将他笼在其中,不得逃离。
  要到这一刻,他才嗅出,原来她对他的感情,是一支气味复杂的香薰蜡烛。
  前调是二月带霜的风,冷静、克制,妄图在警惕中保持疏离;基调是七月流火的热情,明艳如赤裸的欲望;到了尾调,那些藏得很深的百转千回的情愫和压制在心底的悸动,才渐渐散发出来。
  这些复杂而绵密的味道,得要他用心去点燃后,才能一一激发。要有足够的耐性和细致,才能分辨出这份感情里不断变化的层次。
  而此刻,他正在点燃她。
  而她也毫不掩饰地把她最复杂的情味袒露在他面前。
  嗯?
  这味道里,还有一点点焦,像爱过了火,酿成灾,焚毁了一切,只留下呛人的灰烬。
  不——陆晋忽然撑起身体,警惕地看向周围,鼻翼快速翕动,分辨着空气里突如其来的焦煳味。
  “什么东西煳了?”他突然道。
  “啊!”程旷也反手撑起身子,空气里那点异动,她也捕捉到了。
  “不好,着火了!”程旷朝湖对面一指,嘶声低喊。
  果然,湖对岸黑漆漆的丛林中,跳跃着绯红的火光,有灰白浓烟升到半空,如一团团阴暗的毒蘑菇正在散开。
  那点跳跃的红,在黑暗中如同雪地里的鲜血般扎眼。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惊惧。
  沙漠地区干涸缺水,连空气里都带着火星。
  森林一旦着火,那就是火烧连营,不烧成最后的灰烬誓不罢休。而火焰附近,温度低则两三百度,高则八九百度,真正是生人勿近,寸草不留。
  两人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跳起来,胡乱套上衣服,便向着湖对面狂奔而去。
  暴戾的夜风裹挟着越来越浓烈的烟火味,扑打着他们的面门,程旷也像被火燎了一般跑得风快。
  她一边跑,一边从裤兜里抽出对讲机,拼命呼叫。
  可是,对讲机里只有“嗞嗞嗞”的电波流动的杂音,不管她怎么喊,始终没有人应答。
  “难道他们还醉着?”她的喉咙里像被塞了块焦炭,也带着火星,“都怪我,都怪我!”
  陆晋跑在程旷前头,尽管平日里程旷威风八面,可真跑起来,陆晋的速度却比她快上许多。
  他闻声回头,却见程旷脚步踉跄,她的脸色,比那日裘胜被砍伤时还要苍白,眼睛里全是恐惧,嘴唇紧紧抿着,几乎不能呼吸。
  没人比她更清楚,沙漠干燥的空气是森林最好的助燃剂,平日里日防夜防、千防万防,大家连支烟都不敢吸,烤个全羊都要到基地外面,挖出隔离带,好几台灭火器站岗。
  可现在,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居然燃起这么大的火。
  “不怕——”她抖着声音,像被抽走了膝盖骨,跑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好似随时都会跌倒。
  可是,她还在大声说:“不怕!我们有很好的消防设备……”
  “嘘——嘘——程旷,不怕!别慌,别慌!”陆晋手向后一捞,一把拽住了程旷,将她用力抱在怀中,将嘴凑到她的额前,用力吻了一下,“别怕!冷静下来听我说!”
  他身上湿淋淋的,怀抱却热腾腾的,像冬天陡然将冻僵的脚泡进了热水里,烫得她浑身打了个激灵。
  程旷被他强行箍住,茫然的眼神终于聚焦,恢复了理智。
  她抬眼看着陆晋,他的眼睛温和有力,好像天大的难题到了他这里,都能迎刃而解。
  “我们兵分两路。你去食堂找人,我先去着火的地方查看情况!”陆晋沉声吩咐。
  程旷点点头,被他的冷静感染了,膝盖终于不再发软。
  陆晋顺着栈道朝着火的林间奔去。
  风越来越大,简直像来替火助威。迎面吹来的风一浪比一浪热,不断有带着火星的灰烬飘过来。
  陆晋的心也越来越沉。
  他见过战火,见过被炮弹摧毁后满目疮痍的城市,不想再见到这世外桃源一般的茂密丛林再毁于一旦。
  这不单是沙漠中的绿洲,更是很多人的梦想和地球未来的命运。
  然而,事与愿违,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
  “放开我,让我去——”
  陆晋还没走近就听到了丁克撕心裂肺的哭号。
  他忙奔过去,却见施一源和黄工程师正死死抱住丁克,而丁克手里端着一台高压水枪,水枪里白花花的水柱正笔直地喷向着火的丛林。
  可是,那细细的一道水柱,对于前方庞大如从地狱升起的烈焰来说,不过杯水车薪。
  而几十号拎着灭火器的人像吓傻了似地站在原地,喷出的泡沫飞到半路就落到了地上,根本无法接近火源。
  还有护林工人正疯狂地从地上铲起沙,往火里撒,也不管那沙能不能真的撒进火里。
  原来,食堂里的众人已经先他们一步发现起火了。
  “陆晋,程旷呢?”娄云嘶声叫道,脸上被熏得黑一道白一道的。
  “去食堂找你们了!”陆晋大喊。
  “我用对讲机喊她没反应呢!”娄云满脸是泪,眼里全是惊慌。
  陆晋默然——那时两人在水里吻得昏天黑地,哪里会留意对讲机。
  他立即反问:“有什么救火方案?”
  “已经把整个基地的灌溉系统全部打开了,也有人去挖隔离带了……”娄云说,“这里离湖近,已经在抽水灭火了,可是风实在太大了。”
  是的,距离火场还有五六十米远,那炙热的高温就已经燎得人毛发发出蛋白质烧焦的臭味。
  陆晋才逼近十几步,湿淋淋的衣服上,就蒸起白烟了。
  他举着相机咬牙再往前走了几步,手臂上顿时火燎般刺痛,他低头一看,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灼起一串燎泡。
  他忙往后退,退到与大家同一距离。
  原来,不是他们不肯上前救火,而是根本无法再前进一步。
  难怪他们要死死拦住想要不顾一切冲上前的丁克。
  火烧得树木“噼噼啪啪”直响,风“呜呜呜”地呼啸,惊慌逃窜的鸟兽凄惨地哀鸣着,夹杂着众人的哭泣声,像是绿岛基地最后的挽歌。
  程旷驱车赶来的时候,众人已经被突围而出的大火逼退到翡翠海里,而湖边的芦苇丛也正在熊熊燃烧,他们一个个被大火困在血红的湖中,望着眼前犹如地狱般的景象,默默地流泪。
  施一源和黄工程师赤红着眼,端着高压水枪,正徒劳地将湖里的水射向张牙舞爪的大火,那一柱水真正是飞蛾扑火,还没接触到火焰,就“噗”的一下蒸发了。
  丁克流着泪跪在齐胸深的水里,那成片成片倒下的,是刚刚才开过花的桃树啊,枝叶已经被烧毁殆尽的,是他费尽心血才改良的矮柑橘,还有那些在大火中苦苦挣扎的榆树、沙枣树、红柳……每一棵都是他的命、他的希望、他的生活、他的爱情啊……
  一向说话轻言细语的他,跪在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
  娄云满头白发凌乱地飞在火光里,她眼里的光熄灭了,只茫然地张着嘴、捶着胸,眼泪无意识地在脸上流淌,像瞬间老了几十岁。
  程旷的心“咣当”一声从胸口跌落,她惨白着脸扑下车,整个人魔障一般,拎着灭火器笔直地朝火场中心奔去。
  她跑得极快,脸上带着置之死地的决然之色。
  夜色中,浓烟漫卷,巨大的火舌舔舐得树木不断“噼噼啪啪”地尖叫,整片丛林被火光照得彤红,地面到处流淌着从地狱里翻涌而上的滚烫岩浆,岩浆滚过之处,是植物惨烈地哀号。
  刺眼的红光在天空不断拉扯、撕裂,刮出一道道妖异的爪印。
  而光的下面是滚滚的浓烟,好似有极邪恶的妖物要横空出世。
  万物都停止了呼吸,只等着死神来收割。
  此刻,火场外围的温度至少有三四百度了。
  赶来救火的众人,即便已经退到水里,半个身体浸泡在湖中,依然能感受到那灼人的热度。
  可是,程旷像被魔鬼摄走了魂魄,浑然不觉得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火,茫然前冲。
  任凭水里的人怎么喊她,她都置若罔闻。
  “程旷——”陆晋嘶声喊道。
  然而程旷已经越过安全线,她的衣服瞬间冒起了烟,脸上飞起了燎泡,可是她还在向里跑,固执地将灭火器的喷头对准狂舞的火焰,任凭呛人的浓烟包裹她,任凭炙热的窒息感凌迟她。
  “程旷!”陆晋慌了。
  如果说一开始他还可以保持旁观者的冷静,那么这一刻,他忽然重温了好友elsa死亡前的那一幕。
  她这是在自寻死路!
  陆晋将相机往娄云脖子上一挂,脱下衬衫往水里一浸,捞起来便飞扑上了岸。
  一上岸,炙热的高温就撕向他的皮肤,湿漉漉的衣服瞬间半干。他不敢迟疑,只飞快地往燃着熊熊大火的林场里跑去,一把拽住了还不管不顾一心救火的程旷。
  程旷被他拽住,下意识地挣扎,抡起手肘就向他打了过来。
  陆晋硬生生地用肩膀扛了她一肘,闷哼一声,用湿衣服捂住她的口鼻,使了全身的力气将她往回拉。
  程旷拼命挣扎:“让我救火!你们站那么远怎么救火!你怎么不救火?救火啊!”她嘶声大喊,扎了马步不肯移动分毫。
  “程旷!你疯了!不要命了!”陆晋涨红了脸大吼。
  “它们就是我的命啊,我在救我的命啊!求求你,求求你帮帮我救火——”她从喉咙深处发出绝望的呜咽,像被捕兽器夹断腿的猫发出的惨号。
  陆晋只觉全身的皮肤都被高温燎成红色,鼻端的浓烟呛得他无法呼吸,胸腔都要被这滚烫撕裂,他只能屏住一口气,用力一巴掌掴在程旷脸上。
  “啪!”程旷一愣。
  就在她愣神的瞬间,陆晋拽着她死命往回拉,一口气把她拽得跌进了水里。
  “陆晋——你浑蛋!”冷水一激,程旷醒悟过来,疯狂地跳起来回击。
  陆晋火了,一把掐住程旷的脖子,按住她的肩膀,将她的头死死按进水里。
  腥咸的湖水包裹着她的口鼻,令她无法呼吸,她的脑子“嗡”地一响,顿时一片空白。
  “陆晋,你要干吗?”娄云急得扑上前。
  “闪开!让她冷静一下!”陆晋喝退娄云。
  “我要去救火!”程旷一次一次倔强地将头从水里抬起来。
  陆晋只得咬牙一次一次将她的头按进水里。
  如此反复,直到程旷整个人瘫软下来,放弃挣扎,陆晋才将她从水里拎起来。
  程旷面如死灰,浑身无力地挂在陆晋的肩头,红着眼,看着燃烧得更加凶猛的林场。
  她终于清醒过来——这样庞大的火海,人是无力对抗的。
  断眉男人一行人站在遥远的沙山顶上,看着自己的杰作迅速成型。
  大火似脱缰的野马,奔驰在丛林间。
  天上地下一片猩红,像一把刀撕开了大地的胸膛,鲜血飞溅得漫天满地。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火,好像可以摧毁一切、吞噬一切,把所有的生命焚为灰烬。
  那些灰烬乘着风,甚至飘到了他们跟前。
  那是火的味道,是死亡的味道,也是绝望的味道。
  而这些飞灰,在两个钟头前,还是枝繁叶茂的树、芬芳的花、鲜嫩的果、柔软的叶……
  他们没有想到,自己放的这把火,有如此威力。
  绿岛基地原本是这死亡之海里唯一的生命奇迹,可此刻,它再次成为死神的领地。
  莫名地,一向孤绝狠戾的断眉男人心虚了!
  在这无情的地狱之火面前,他害怕了、恐惧了、战栗了,连他脸上凶悍的刀疤,也胆怯了。
  “那些人会被烧死吗?”少年懦懦地问。
  “不会吧!那里有个海子!”
  “这么大的火,海子的水都会被烧开吧……”爱说荤话的汉子,咽了一下口水。
  “会不会有风吹来,能一下把火给吹灭了?”有人异想天开。
  “笨死了!有风,火会燃得更狠!”那汉子有点恼。
  他们和断眉男人竟都希望这场由自己亲手造的孽,能够早点结束。
  然而,已经晚了!
  以翡翠海为界,整个咸水湖区域的树林一片通红,每一棵树、每一丛灌木、每一处草皮都变成了火把,熊熊燃烧着,映红了半边天。
  在这里,不说一棵树、一丛花,就是一块草皮、一寸泥土,都是无数人的心血与汗水。
  要知道,在沙漠里,每恢复一平方厘米的土地,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人力、物力和精力。
  它们本代表着重生,如今却沦为火下亡魂。
  而风,又把它们从受害者变成了施暴者。
  闪烁着火星的灰烬,如同红色的萤火虫,在黑暗中漫天飞舞。
  十五年的心血,一夜尽毁!
  而风,还在一波一波地催动,酝酿着更为惨烈的屠戮。
  空气颤抖着,火光映得湖面赤红如血池。
  风也越来来越狂躁,吹得浸泡在湖中的众人胸口如破了大洞,支撑着那具肉身站立的力量都被抽光,只剩绝望!
  这一刻,巨大的悲哀屏蔽了他们的感官——他们的耳朵听不见风在嘶吼,颤抖的唇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皮肤感受不到被灼伤的痛,他们甚至闻不到空气中一氧化碳的味道,只剩下一双眼还能看。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基地从无到有,如今,又眼睁睁地看着基地毁于一旦。
  他们什么也不能做,做什么也都是徒劳!
  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的虚无感,彻底摧毁了他们所信奉的一切!
  基地已经存在了十五年啊!
  十五年!
  这是与春闺梦里人诀别的十五年!
  是5475个寂寞长夜的十五年!
  是远离故土孑然一身的十五年!
  是一个女人从青丝变成华发的十五年!
  是一群热血男儿压抑了天性的十五年!
  也包含了一个都市女郎变成西北“糙汉”的十年!
  这一批又一批人前仆后继,克服重重困难,用十五年的时间,在黄沙中建起的希望。即便不为世人所理解,即便身边的人纷纷放弃,他们也从不曾放弃!
  他们本是要决战到最后一刻的啊!
  从天而降的大火,却烧光了他们的希望,烧灭了他们的信念,烧红了他们的眼。
  面对排山倒海的火势,这群从不认输的人,低头了!放弃了!绝望了!认输了!
  除了流泪,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而流泪,是那么虚弱无力的一件事,刚出生的婴儿也能做到。
  丁克倒下了!
  他颓然地跪在水里,疯狂地用手击打湖面,仰头冲着漫无边际的火海歇斯底里地喊着:“岳老!岳老,你看见了吗?基地毁了,毁了!统统烧没了!你白死了!白死了!白受了这么多的罪!早知道,早知道……”他失声痛哭,扑倒在娄云怀里,像个痛失母亲的孤儿。
  众人漠然地听着他的哭喊,怔怔地望着火海。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将他们定在湖中,一个个定成了一具具失了心魂的空壳。
  陆晋皱了皱眉,最终保持了沉默。
  天越发黑暗深重,乌云低悬,连最后一丝星光也不肯透出,就好像老天爷也不忍心再看下去。
  湖边的芦苇已经被烧光了,连浅滩处的水都被烤热了。
  火势却越演越烈,大概很快就要席卷整个基地了吧。
  程旷像被人用力推了一把,身子猛地后仰,一屁股坐到水里。
  她梗着脖子,红着眼,直勾勾地望着火海,好似她的眼睛已经穿透那些火的帷幕,进到丛林深处,进到了更惨烈的所在。
  泪,被风吹干,又流出来。
  看,连老天爷都在流泪了吧?
  程旷茫然地抬起头。
  “噗!”一滴泪从天上掉下来,砸在她的脸上。
  你也哭了吗?老天爷?
  程旷怔怔地问。
  “噗!”又是一滴泪。
  “雨!”施一源忽然惊叫,“雨!雨!雨!雨!雨……”
  他狂叫了十几声“雨”,然后才惊喜地喊道:“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是雨啊!是雨!是雨!”
  众人抬头——“噗!”“噗!”“噗!”
  一滴、两滴、三滴……越来越多的雨珠大颗大颗地从空中砸下来,砸在他们的脸上,砸在他们的身体上,砸在湖面上,砸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下雨了!”
  “啊——终于下雨了!”
  “我们成功了,旷姐、十一块,我们成功了!”丁克兴奋地跳了起来,像个孩子一般手舞足蹈。
  “有救了!有救了!雨啊,雨,求你多多地下,快快地下,不要停!千万不要停啊!”一直咬牙坚持站在湖里用高压水枪对抗大火的施一源“扑通”一声跪在了水里,他的手笔直地伸向天空,虔诚地祈祷着,“求求你,继续下雨吧!”
  像着了魔一样,这群科学家、工程师、牧民纷纷跪了下来,跪在从天空纷纷洒落的大雨中。
  雨像是听到了他们的哀求,越下越大,越下越密,一滴一滴,晶莹剔透,是甘露、是希望、是救赎!
  他们的脸上湿漉漉的,已经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但本已寂灭的眼里,重新有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