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潘风尘仆仆地赶到纳木错小学时，夕阳的余辉挂在远方雪山的山尖上摇摇欲坠，六年级的走读生结伴回学校上晚自习，洛登坐在值班室门口，翘着二郎腿听收音机，远远的，就看见一辆白色的越野车缓缓向这边移动。
  洛登定睛一看，认出是老潘开的那辆陆巡4700，顿时激动起来。
  “潘老师——”他站在校门口冲老潘奋力挥舞双臂，这要搁着平时，老潘早从车窗里伸出头来热情地回应了，这次却没什么反应。
  洛登有点疑惑，看着老潘从车上走下来，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冲他挤挤眼，打趣地说：“潘老师，又被叫家长啦？”
  “瞎说八道，我来有事儿！”老潘啐他。
  洛登撇撇嘴，直拿斜眼看他，心说整个纳木错小学谁不知道，潘老师家的孩子平均一个学期必得叫两次家长，每次被叫家长，老潘都这样一副丢了五百万的脸色。
  小老头儿不愧是做过侦察兵的，一双眼睛贼尖，老潘被他看的有点心虚，尴尬地撸了把头发，正想着说点什么岔开话题，两个背着书包的学生讨论着数学题从旁边走过。老潘眼神像被什么粘住了一样，看着那两个学生越走越远，心里不由得拿这两个孩子和自家的做了下比较，满肚子恼火。
  一时也没有什么心思寒暄了，转过头来跟洛登说：“行了，我先进去了。”
  洛登看着老潘的背影，摇摇头叹气，男人拉扯孩子，总不如女人家细致，单就教育孩子这方面，他觉得老潘真是不大行。接着又想起老潘那没结果的痴恋，心里唏嘘不止，对老潘倒是看儿子一样疼了。潘老师今年37了吧，养这么多孩子，家里没个女人怎么行？他盘算着给老潘介绍对象。
  老潘并不知道洛登这老父亲般的担忧和热心，现在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待会儿怎么收拾那三个臭小子。走上三楼时，他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光线明亮的教室里，学生们正在安静的上自习课，老潘趴在六年级一班后门的小窗上往里瞧。
  值班的次旺老师坐在讲台上批改作业，下面几个学生在偷偷的传纸条。强巴心存侥幸，觉得天都黑了，潘爸肯定不来了，扎平措却不这么认为，两人各持己见，你来我往写了满满一大张纸。最后，谁都不服气谁，传纸条给白玛杰布，让他投票谁说的对。
  强巴埋头在纸上吭哧吭哧写了一长串话，然后用力捏成一个结实的纸团，在上面哈了口气。丢给白玛杰布之前，他谨慎的瞄了瞄前门，没有老师，又去瞄后门。一扭头，正对上老潘恶狠狠的目光，刹那间惊慌失措，小手一抖，纸团飞出去，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砸在白玛杰布前排的学委头上。
  “谁打我！”凶巴巴的小姑娘捂着额头寻找罪魁祸首，强巴心虚地迅速缩回手，却还是被眼尖的小姑娘抓住了。接着，她举起手，大声喊道：“报告老师，强巴拿纸团打我头！”
  “强巴，不好好上自习你干嘛呢？”次旺老师走下讲台，弯腰把地上的纸团拾起来。
  强巴脸涨得通红，一时也顾不上纸团了，拼命冲白玛杰布眨眼睛，示意他看后门。白玛杰布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扭头一看，后门小窗上映出一张怒气冲冲的脸，赫然就是他们念叨一天的潘爸。
  老潘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心说：好小子，上个晚自习也不老实，作业不写，搁那传纸条，真给他长脸。他手指点了点白玛杰布，转身就往校长办公室走去。
  白玛杰布脸色大变，赶紧掏出写好的检讨书塞到裤兜里。
  次旺老师打开纸团看了一眼，嘴角的笑差点憋不住，他故意板起脸，敲了敲强巴的课桌：“今天布置的数学作业写完了吗？”
  强巴摇摇头，想到刚才潘爸的眼神，嘴巴一瘪，眼泪差点掉下来。
  “好好写作业，少调皮捣乱。”叫强巴给学委道了歉，又敲打他两句，次旺老师捏着纸团回到了讲台。
  不大一会儿功夫，曲桑校长过来把白玛杰布兄弟三个叫出去。
  次旺老师把刚收上来的纸条压到没批完的作业本底下，背着手慢悠悠走到教室外的走廊，手搭在栏杆上假装欣赏风景，竖起耳朵静静听校长办公室那边的动静。不多一会儿，屋里就传出强巴撕心裂肺的哭声，其中还夹杂着曲桑副校长的劝说声。
  “潘老师，你冷静一下，打坏了孩子不还是你心疼……你放心，他们租漫画挣得钱一分没乱花，我都没收了。”曲桑校长从裤兜里摸出一沓零钱递给老潘，“一百五，你数数。”
  老潘接过钱，怒气瞬间到达顶点，咬着牙说道：“行啊，有出息了，翅膀硬了，老子管不了你们了。”他眼里闪着寒光，可脸上还带着笑，模样在三个孩子眼中如同罗刹鬼似的无比骇人。
  强巴和扎平措吓得腿脚打软，白玛杰布觉着老潘话头不对，眼神忐忑地瞅了他一眼。
  果然，老潘接着说：“既然你们这么不爱学习，那就别上了，明天收拾收拾跟我回家，找地儿打工去吧。”
  三个孩子顿时傻眼了，曲桑副校长也愣了一下，仔细打量老潘，因为摸不准他是在说真的还是就想吓唬吓唬几个孩子，一时也没插话。
  白玛杰布慌了神，他本以为最多就是挨顿打，没想到潘爸竟然不让他们上学了，他毕竟只有12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再顽劣淘气，也明白这个年纪不上学一辈子就毁了。再说潘爸收养的孩子没有一个辍学打工的，他很怕潘爸不要他们了。
  他眼含泪花，扭过头，求救似的望向曲桑副校长。
  曲桑副校长于心不忍，上前替孩子们求情，“潘老师，你别生气，男孩子调皮教育教育就行了嘛。他们这个年纪不上学能打什么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出去打工不得饿死嘛？”
  强巴想象力丰富，一会儿功夫已经联想到自己没钱吃饭饿肚子的场景，哇的一下哭出来，跑过去拽住老潘的手，抽抽噎噎地说：“潘爸，我不想打工，我想上学。”
  扎平措和白玛杰布也赶紧跑过去抱住老潘的胳膊，说想上学。
  曲桑副校长抱着手站在旁边不说话，等孩子们错认得差不多了，老潘脸色也有所缓和，上前打圆场：“哦呦，潘老师，别生气了，他们知道错了，以后肯定好好学习，不叫你操心。”
  三个小孩儿泪眼汪汪地猛点头。
  “一个人当爸又当妈，潘老师供你们上学多不容易啊！马上上初中了，你们也是小大人了，得学着心疼他、孝顺他。”曲桑副校长语重心长地说，“别以为你们租漫画挣的钱就很多了，这点钱都不够给你潘爸买件好衣裳的，还是得好好学习，以后考上大学，好好报答他。”
  “潘爸，以后我一定好好学习，不惹你生气。”扎平措抹着眼睛说。
  老潘表情冷漠，似乎不为所动。
  曲桑副校长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对白玛杰布说：“白玛杰布，你是哥哥，以后可别再带着弟弟们调皮捣蛋了。马上期中考试了，你们好好学习，考出个好成绩，叫你潘爸高兴高兴。”
  白玛杰布含泪点点头。
  曲桑副校长看向老潘，清了下嗓子，“潘老师你看，再给他们一次机会，行么？”
  三个孩子小心翼翼又充满期待地看着老潘。
  老潘鼻子里哼了一声，皱着眉头考虑了一会儿，勉为其难地说道：“看在曲桑校长的面子上，我就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不过丑话可说在前头，期中考试要是再考成那烂样，就给我回家打工！”
  孩子们忙不迭地点头说知道了。
  “好啦，快回去上自习吧。”曲桑副校长拉开办公室的门，把三个孩子打发走了，倒了杯热水给老潘，“潘老师，你还没吃晚饭吧？我带你上食堂，叫厨师炒两个菜吃，你想吃什么？”
  老潘发了一通脾气，早已经被气饱了，摆摆手回答说：“我不饿，就是有点累，想休息一下。”
  拉萨到纳木错可不近，开车过来得好几个小时，曲桑副校长看着神色疲惫的老潘，心里也是不落忍。
  “那行，我把宿舍钥匙给你，今晚上你安心在那睡，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