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千钧（五）
  深夜的山崖上，老人开始诉说。
  “你其实很像年轻时的我，那时候我已经见过了不少这世间的悲欢离合，有时候想想，不合道理的事情有很多，最让我无法理解的是，贵族们不信神，皇室也不信神，可为什么皇帝即位总要教皇代神加冕，而不信神的贵族们却总过的比常人要好过太多，神爱世人，可祂爱的一点也不平等，所以这样反常的事情，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那时候我还不是大主教，但已经侍奉神明多年，我见过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人，他们有的穷困潦倒，活得不像个人，有的凭借自身天赋，活的好了一些，变得像个人，贵族们生活优渥，商人逐利，平民拼了命地想过好日子，这些我都见过，世间的一切都好像早就排序好了，儿子应该爱父母，平民应该敬仰贵族，奴隶天生就是奴隶，让他去死他也就去死了……有一天我突然想，为什么这些东西都是理所应当的呢？谁定下亲人就应该互相爱护，坏人的坏是谁定义的，那好人的好又是谁定义的呢，更何况，南境人。苏尔特人和草原人与我们并不一样，他们的好与坏又与我们不同……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莫雷德不耐烦地想要开口，但话到嘴边又停了下来，他皱着眉头，思索着对方话的意思，思绪的黑暗中涌来深沉的恶意。
  “我想不通这些，于是我疯了般的去找答案，我翻遍了所有典籍，在替苦修时走遍了帝国的大片土地，问遍了每一个人，我快被这个问题逼疯了，但最后我找到了……”
  “那是南境边缘的一个穷苦家庭，那家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中女人在干涸海边打渔为生，而两个男人在家等待着女人养活，一家人穷苦但还算过得去，你也知道，南境的人们信仰着海里的那些事物，与我们的习俗差异很大，路过那里的时候，那家的孩子在院外玩耍，我那时候脑子里乱糟糟的，现在想起来，也许是疯了，我问了男孩，那个男孩这样回答了我。”
  “既然神明创造了这个世界，那肯定就是神明规定的啊。”
  “那家人信仰着赫瓦格密尔。”
  “我起初没觉得这话有什么道理，这不过是一个七岁孩子的小聪明罢了，但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看到了一些……真实的，过去的，历史……再联想到那孩子说过的话……这让我感受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于是我回到西斯兰卡，将教会的所有典籍又翻了一遍。”
  老麦克无奈的笑着，也是在这样的时候，那双从来都平静的双眼闪过浓重的失望，一如多年前那个走遍帝国的苦修士。
  “原来这世界所有的规矩道理，都在教会的典籍里，而碰巧我看过那些不允许被提起的历史，我知道教会建立至今，也不过八百年……”
  “原来的帝国的规矩和道理，是八百年前有的。”
  狂风吹得呜呜作响，吹散了山崖上老人絮絮叨叨的话。
  八百年前，英雄王出世，横扫天下，圣人带着神的光辉、规矩和道理，撒满了帝国辽阔的土地，从那时候，规矩和道理被定下。
  “错的源头找到了，可神明怎么可能会出错，从那时候我就明白了……这些东西根本就是人定下来的。”
  狂风席卷乌云，夜色中，划过闪电，隐隐有雷鸣作响。
  “错找到了，就得有人去试着把这个错误改正，这世道应该变得好一些，人也应该活得像个人，我老了，但我觉得你可以，如果你愿意，今后，你就是序列之四。”
  老人认真地看着眼前的低头沉默的年轻人，他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多年以前的身为苦修士的他，内心何尝没有这种崩塌、无助，但人总得站起来走，既然知道了，对这片辽阔的土地，以及这片辽阔土地上艰难生活的人们，总是有一份不忍之心在的。
  他是这样的人，他相信眼前的人也是，然而……
  “开什么玩笑……”
  “什么？”
  “我说，开什么玩笑啊。”
  莫雷德抬起头来，眼神猩红。
  “你们想让世道变得好一些，那这洞窟中堆成山的尸体是这世道杀的？”
  “……”
  “城里瘟疫死了多少人，也是这世道杀的？”
  “……”
  “整个东境的教会你掌管了三十多年，十六年前你便同巫师以瘟疫杀了满城多少人，如今苏尔特人杀过来，你们又想开城迎敌，难道苏尔特人的规矩就是好规矩？你有没有想过，这又得死多少人？”
  莫雷德并不知道远在高山脚下的城市里，厮杀已然不可避免地展开了，已经有很多人死去，有更多人即将死去，此时的他显得有些咬牙切齿，他脾气一向都很好，此时却是动了真怒，狂风伴随着乌云，雷声滚滚，一滴雨水终于是落了下来，打湿在两人之间的地上，紧接着，大雨倾盆。
  “那就是没得谈了？”
  “老狗，你该死！”
  莫雷德身形暴起，黑色断剑发出清脆的金属轰鸣，他就这样带着暴怒裹挟着雨水撞了过来。
  老乔治无奈摇头，做这件事的时候，那位大人其实是劝过他的，有些人将对错看得太过，有些人将人命却看得极重，他们其实说到底，也并不是一类人。
  所幸，大雨也终于落下。
  月黑风高雷鸣，雨中杀圣人。
  “下雨了啊。”
  山崖上，两道身影飞速靠近的瞬间，混乱的元素在空气中疯狂地躁动了起来，一时间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模糊了，透过雨幕，竟然看不清两人的身影。
  巨大的雷霆从天空劈下，径直劈在这两人方寸之间，也打断了暴怒的莫雷德。
  被雷劈过的地上冒起焦黑的烟，莫雷德咬着牙。
  “老狗……”
  老乔治双臂展开，脸上不自然的抽搐这，周围的元素波动形成酷烈的风暴，老人的双眼已然平静祥和，一如多年来身为大主教的他。
  “既然我为序列之四，那就该有序列之四的力量。”
  老人如是说。
  “这是我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