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常言，苔痕上阶绿。
  杨府门前，一场夜雨过后，原本古朴的灰色石阶上，也极为不凑巧地夹杂着几分盎然的绿意。
  石阶的青苔上，晨时滴落的雨水已经蒸发殆尽，然而，门槛内依旧空无一人。
  说着‘稍等片刻’的灰袍小厮也没有在稍等片刻之后，便真的出现在全万机与齐可修的视线之内。
  理所当然，稍等便成了久等。
  是极为长久，极为漫长，也极为沉默的等待。
  于是，往日里极为有耐心的鱼龙帮帮主齐可修似乎有些耐不住性子。
  他没有催促，但也没有露出一丝反感的情绪。
  因为，他的左脚在不经意间已经抬起，踩在了覆在石阶表面，那一层初露的青苔上。
  正所谓民不与官斗，可惜的是，今日，这位长安城内最有权势的‘不良人’却选择了硬闯朱门。
  然而，仅仅一步，仅仅片刻，他前进的脚步在却戛然而止！
  阻止他前进的并不是朱门内走来的某位灰袍小厮，而是旁边一袭青衫的内侍监监正，全万机。
  这位年迈的老太监伸出了手，极为坚定与从容地挡在了齐四的身前。
  如同一道拦住了洪水奔腾而下的闸门。
  “全监正，这是何意？”
  齐可修皱了皱眉头，撇过头去看了一眼身旁的老太监。
  有些不解，有些不惑，也有些不爽快。
  全万机歉意地笑了笑。
  他抬起头，指了指挂在头顶上的那块写着‘杨府’两个大字的匾额，不紧不慢道：“毕竟是豪门大族。”
  “我等……总得讲究个先礼后兵。”
  “齐帮主，您以为呢？”
  闻言至此，齐可修似乎有些语滞。
  他低着头，看了一眼左手提着的包裹在官袍之中的那颗人头，又看了看右手握着的仍然在滴血的寒刀……
  几滴鲜血‘啪嗒啪嗒’地几声，偶尔滴落在石阶的青苔上，显得寒意逼人。
  齐可修有些默然。
  却依旧执拗地不肯收回已经踏上台阶的左脚。
  好像有些恍惚。
  似乎……
  这件小事关系到了自己的尊严与骄傲。
  不过，全万机倒也并不在意。
  因为……
  当他抬头望向‘杨府’那块匾额的那一刻，当他伸出手拦住齐可修的那一刻，当他开口解释的那一刻……
  这位老太监脚下的黑色步履靴，早已在不知不觉之中，站在了最高的那层石阶之上。
  也是唯一一块没有青苔生长，没有绿意盎然的石阶。
  只留下了一个苍老坚韧的背影，在齐可修的目光之内。
  “齐帮主，老奴……先行一步了。”
  全万机平静地说道。
  紧接着，便抬腿便迈进了门槛之内。
  齐可修这才意识到，不知不觉之中，自己已然落于人后。
  “呵呵。”
  他自顾自地轻声笑了笑：“这老太监，倒是真……”
  “舍得一身剐！”
  随即很快便跟了上去。
  三步并作两步地，二人又成了一副并驾齐驱的姿态。
  虽然是第一次来此处，但二人却是真正眼力非凡之人。
  无需人带路，也无需人指示，就好像已经知道了一般，毫不犹豫地径直走向西北边的那条走廊。
  在走廊的尽头，有一个没有名字的厅堂。
  二人不紧不慢地行进着。
  脚步声极浅。
  然而，当他们在走廊的一角，准备转弯的时候，却骤然止住了脚步。
  能够让人在匆匆之中止步的自然是前方没了路，又或是被什么挡住了前路。
  更准确的说，是被一位灰袍中年人挡住了去路。
  此时的他腰杆挺得很直，眼眸之中并没有惧意又或是敬畏，双手更是负在背后，没有一点儿小厮该有的卑微姿态。
  走廊的转角处，双方相距不过两三尺的距离。
  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只是简单地平静地看着罢了。
  不是注视，也不是审视。
  如同在街边走路的时候，看向一棵新发嫩芽的柳树。
  那样的平静，那样的自然。
  那些秘密与伪装，在这一瞬间不告自破。
  灰袍中年人脸色微微一怔，但很快便露出一种极为善意温和的笑容。
  就像是在大型宴席或者某些偶然的情况之下，初见某位久仰大名的名望之时，表现出的那种客套笑意。
  他拱了拱手，便笑道：“在下独孤令。”
  “敢问二位……”
  “齐可修。”
  “全万机。”
  二人极为简洁地答道。
  听到‘独孤令’这个名字的时候，全万机与齐可修心中的某些猜想，被完全坐实。
  顺其自然地，三人极为默契地完成了达成了某种共识。
  没有人去过问方才在杨府门口发生的那一切到底算是怎么回事，没有人去追究在没有指引或者带领的情况下，竟敢私闯府邸的冒失举动，更没有人回答或是询问来此处的真正含义。
  仿佛刚才那一切并没有发生。
  “二位，请随我来。”
  “叔父们恰好都在。”
  独孤令侧开身子，让出了前路。
  微微弓着身，极为有礼地引领着。
  全万机面无表情地朝着厅堂走去。
  似乎有些不给面子，更有些不好惹的样子。
  反观一手提着刀的齐可修，倒是讲究几分礼数。
  朝着身侧的独孤令拜谢了之后，这才匆匆跟上。
  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独孤令不自觉擦了擦额间泛起的冷汗。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
  他摇了摇头，有些无奈，有些感叹地小声道。
  随着脚步离着厅堂越来越近，脚步声也愈发清楚。
  “门外的那两个家伙，都打发走了吗？”
  当琐碎的脚步声停在厅堂的门槛外的那一刻，一阵冰冷的询问声音骤然响起。
  说话的是，八仙桌旁，背过身去的那位微胖的黑袍老者……于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短暂的沉默之后……
  “于家主，咱家……不知您口中所说，那门外的两个家伙，究竟是何人？”
  一道苍老却略显阴鸷的公鸭嗓声音骤然惊起。
  没有来由地，也没有缘故地，黑袍老者的身形背影突然猛地一滞。
  肩胛骨，腰腹，背部的脊梁……
  全身骤然紧绷了起来。
  似乎显得有些紧张。
  不止是他一人而已，坐在一旁的侯莫陈月，元北等人，瞬间也抖擞了十二分的精神。
  淡淡的血腥气息在腐朽的空气之中，逐渐弥漫。
  交锋……
  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