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牛刀小试
作者:情愿傻呆呆的      更新:2022-03-26 05:24      字数:8899
  这二人各逞神通,横渡长江,江上船夫渔翁尽已瞧得傻眼,只望着那两人飞逝如电,你追我赶。李黄龙手中竹篙使得兴发,突地后发先至,从释勇信头顶掠过,左篙一撑,当先落到南岸。释勇信尚在江中,见状面色灰败,嚷道:“罢了,小子,算老夫折了一阵。哼,你既然上岸,干么不先走一步。”说话声中,也飞身上岸。
  李黄龙笑道:“我徒儿还没过江呢!再说释岛主一根竹篱便能渡江,不才却用了两根,可说占了老大便宜,高下之别,明眼人一瞧便知。”这一番马屁拍得释勇信心花怒放,捋须笑道:“说得是,小子你武功不坏,见识更加了得,这么一说,老夫确是厉害那么一些儿。”他一时高兴,边说边拍了拍李黄龙肩头,李黄龙知他性直随便,瞧他伸手拍来,也不躲闪,泰然受之。
  不一阵,风怜二人乘渡船过来,见岸上二人谈笑欢洽,都觉惊奇,只听释勇信大声道:“说起来,方才你手里两根竹竿,行动远为方便,在江心使招枪法,给我两篙,老夫躲闪之间,脚下慌乱,非得扑通一声落水不可。故而这胜负之数,还需仔细推敲。”李黄龙笑道:“不然,倘若释岛主折下竹节,当作暗器,按镖法给我两记,我这两根竹竿势必折断,岂不也是扑通一声,落水无疑么?”
  古源源听得好笑,接口唱道:“老乌龟,大乌龟,扑通扑通落下水。”释勇信脑子糊涂,但这骂人话儿却还分得清楚,当即两眼一瞪,说道:“我抓过你就这么一掷,包管你也扑通一声,变成一个活脱脱的小乌龟。”古源源瞧他眉眼凶狠,心里害怕,吐了吐舌头,躲在风怜身后。
  一过长江,路途便已过半,两人各自加快脚程。释勇信年纪虽迈,但天赋异禀,气息悠长,较之少年人不遑多让;李黄龙无论内功外功,都是如日中天,一时旗鼓相当,谁也拉不下谁。
  行了数日,抵达钱塘江畔,李黄龙驻足江边,挽起衣衫,向着浩浩江水拜了三拜。众人不解其意,都觉诧异,释勇信多嘴询问,李黄龙却是神色惨淡,一言不发。释勇信挠头半晌,猛然醒悟道:“好哇,李小子你向江神默祷,助你取胜,是不是?”李黄龙还未答话,却见释勇信面向着东方,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唱了个诺,不由怪道:“释岛主这是作什么?”释勇信嘿然不语。李黄龙眉头一皱,正要作罢,释勇信见他不加追问,反而憋不住了,说道:“李小子,我给你说,方才老夫向东海海神许愿,倘若此番胜出,定以乌牛白马答谢,嘿嘿,你那江神不过芝麻大小个官儿,怎比得上海神的官大?”言下摇头晃脑,甚为得意。
  李黄龙不觉苦笑,心道:“你心中唯有胜负,哪知道生离死别之苦。说起来,阿舞生时并不杰出,死后怕也做不得钱塘江神,顶多是个孤苦伶仃的小鬼罢了。”想到此处,胸中一酸,几乎儿当着众人落下泪来。
  入夜时分,众人觅地休息,李黄龙叫过风怜道:“此去月神庭,必有一场恶战。我对头甚多,全身而退颇为不易。倘使我有不测,你也毋须难过,骑了烟火赶快逃命。这几日,我将生平武功演成口诀,自今晚传授与你,但能领悟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
  风怜美目中泪水滚动,颤声道:“师父,咱们不若将源源还给老头儿,回西方去吧。”李黄龙脸色一沉,道:“你要违抗师命么?”风怜从没见他如此严厉,一时低了头,泪水夺眶而出。李黄龙硬起心肠,道出心法口诀,逐句讲解,直待三更时分,师徒俩方才各自歇息。
  这般白日里赌斗轻功,夜里传授口诀,三日光阴转瞬即过,括苍山遥遥在望。前一日,李黄龙本已超出十丈,哪知午时不到,又被释勇信迎头赶上,不由暗自作恼,自付十年苦练,竟还胜不过一个古稀老者,真是莫大笑话,早知如此,便该昼夜兼程,倚仗年富力强,将这老人拖垮。倘使这般不胜不败,拖至月神庭内,对自己殊为不利。一念及此,便笑道:“释岛主,咱们就在山前分个胜负如何?”释勇信道:“怎么说?”李黄龙指着远处一株秀出于林的大桧树道:“就以那株桧树为限,谁先到的,就算谁赢。”释勇信笑道:“好。”喝声未落,已如风掠出。李黄龙足下一紧,紧紧跟上。
  两人快似浮光掠影,顷刻间,离大桧树不足十丈,兀自平肩并驰。李黄龙见势,忽地挥掌拍向释勇信。
  释勇信咦了一声,回掌迎敌,足下稍缓,不防李黄龙掌力忽又一缩,趁机舱出丈外。释勇信哇哇怒叫,十指挥弹,“无相神针”铺天盖地射将出来。李黄龙不过虚招使诈,释勇信却是招招狠辣,他只得转身抵挡。一时两人拳来脚往,总不让对方轻易上前。正斗得激烈,身边红光一闪,风怜乘了烟火奔至桧树前,跳下马来,笑道:“师父,释岛主。你们都别争啦,最先到的是我呢!”李、释均是一愕,齐齐停住拳脚。古源源也笑道:“这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次比斗轻功,你们谁都没胜,白白送个便宜给我们。”他拉紧风怜的手,眉开眼笑,紧挨她站着。
  李黄龙哭笑不得,皱眉道:“风怜,别要胡闹。”风怜咬了咬嘴唇,大声道:“我才不是胡闹。你说了,以这株桧树为限,谁先到的,就算谁赢,不是么?”李黄龙道:“此次比斗只限我和释岛主,谁让你来掺和?”风怜冷笑道:“你们两个自负轻功了得,却输给了我这小女子,还有脸再比么?”她恣意狡辩,李黄龙未及答话,释勇信早已暴跳如紫,叫道:“小丫头,谁输给你了?你要不是骑了马,早就被我抛到几千里外去了。”风怜见他气势凶猛,心头微怯,说不出话来。古源源却撅嘴道:“姑公公你说得不对,书上说‘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聪明人就要会利用外物,你们有马不骑,有船不坐,偏要两条腿跑路,岂不是大大的蠢材么?”
  释勇信怒道:“小羔子胡说八道,老子一巴掌打烂你嘴。”又瞪了风怜一眼,道,“你说我输了,好啊,咱们比划比划,看谁厉害?”话未说完,一掌便向风怜拍到,李黄龙横身挡住,掌势一带,便将释勇信掌力卸开。释勇信两眼翻白,叫道:“还要打么?”李黄龙冷笑道:“释岛主,说话归说话,但要出手欺辱我徒儿,不才势难袖手旁观。”释勇信一拍手,哈哈笑道:“好,老夫先打倒你,再来修理你的赖皮徒弟。”李黄龙哼了一声,冷然道:“释岛主大可试试。”
  风怜看见他二人又起争执,忙道:“师父,释岛主,你们都是当世高手,愿赌服输,既然我先抵达树下,凡事都须由我作主。”李黄龙虽也不满她的所为,但释勇信既对风怜不利,他自又转到风怜一方,接口道:“不错,小娃儿适才说得极是。君子善假于物,你虽胜得取巧,却也赢得聪明。有什么话只管说,我定然给你撑腰。”风怜大喜,笑道:“我说的第一件事,就是释岛主既然输了,就要如约退出纷争,不再纠缠我师父。”释勇信脸一黑,便要发作,忽听古源源道:“姑公公,奶奶常说你武功天下第一呢!”释勇信听得心头一喜,忘了生气,咧嘴笑道:“古太白那婆娘真这么说?”古源源点头道:“不过,我这次回去之后,便要告诉奶奶,说你武功不算天下第一,耍赖才是天下第一,打架输了要赖,轻功输了又要赖,是个大大的老赖皮。”释勇信一蹦三尺,怒道:“放你小乌龟的大臭屁……”正要开骂,忽而忖道:“不对,古太白那婆娘最疼小乌龟,小乌龟说话无有不听,倘使小乌龟这么加油添醋一说,月神庭再传到江湖上,不止老子声名扫地,灵鳌岛上下也没脸见人了。”想着颇为踌躇,忽一顿脚,咬牙道:“罢了,事情我答应,但这个输老子万万不认。”
  风怜笑道:“不认输无关紧要,答应这件事就好。第二件事么?师父你既然输了,是不是就该如约将阿圆交给释岛主?”李黄龙一愕。风怜拉住他衣袖,低声道:“师父,你是大英雄大豪杰,拿小孩子当人质,叫他爹爹妈妈担心难过,本就不对。”李黄龙默立许久,忽地叹了口气,拉过古源源,交到释勇信手里。
  释勇信诧道:“李小子,你当真答应把人给我?”李黄龙冷然道:“岛主答应得,李某为何答应不得?”释勇信怔了怔,哈哈笑道:“说得是。”拉了古源源便要动身。古源源急道:“姑公公,等一下。”释勇信皱眉道:“小娃儿还有什么话说?”古源源瞪着李黄龙道:“我知道你嘴里服了,心里却不欢喜,我走了以后,你不许怪罪风怜姊姊。否则,哼,我饶你不过。”
  李黄龙皱眉道:“你有几多斤两,敢来胁迫我?”古源源脖子一梗,大声道:“我现今打不过你,但我长大了,一定盖过你。”风怜见他这般强项着为自己出头,大为感动。
  李黄龙打量古源源片刻,点了点头,道:“你年纪不大,志气却不小,好,冲你这句话,我不怪罪于她。”古源源皱起小鼻子,哼了一声,转眼瞧着风怜,想到离别在即,眼圈顿时红了。释勇信将他抱起,嘻嘻笑道:“李小子,后会有期。”展开轻功,往括苍山一道烟去了。
  李黄龙转过身来,默然而行,风怜低头跟了一程,忍不住道:“师父,你若不欢喜,打我骂我都行,别要这般不说话,憋死人啦!”李黄龙见她眉眼红红,泫然欲泣的样子,不由叹道:“你做得很对,我干么打你骂你,我只是痛恨自己罢了。”他见风怜神色惊讶,便道,“如今想来,我拿古源源做质,确是意气用事,只为我一人心安,全不为他人作想。想不到,过了这么些年,我还是脱不了这任性妄为的脾性。”风怜喜道:“这么说,你不怨怪我啦?”
  李黄龙道:“今日之事,其错在我。你能不避责罚,逼我放人,甚有胆识。这世上,不论做学文习武,要想超迈前人、卓然成家,都须得有这分胆识气度。高手相争,末流者比试招式机巧,次者拼斗内力深浅。而真正顶儿尖儿的人物,比得却是气度胸襟。你根基甚浅,智谋稍逊,按理学不好我的武功,但你自幼长于昆仑山下,天高地迥,潇洒不拘,这分气度襟怀,寻常武人都难望其项背!”
  风怜见他不但不骂,还大大夸奖自己一番,喜极忘形,笑道:“其实我也没什么气度胸襟,只是打心眼里便没把你当师父。”李黄龙不觉莞尔,心道:“放眼天下,只怕没几个人能说出这等话,这女孩儿当真胡闹。”
  却听风怜又道:“说到气度胸襟,释勇信神神道道,又有什么个气度?”李黄龙道:“话不可如此说,释岛主执着于胜负,为求一胜,不断砥砺自身,得一敌手,更是如获至宝。如此执着武学之人,我还没见过第二个。此外他患过失忆之症,常处半梦半醒之间,正合无法无相之妙诣,诙谐无方,难以匹敌。”风怜笑道:“敢情他是误打误闯成了高人。师父,那你还去不去月神庭?”李黄龙道:“去是要去的。我本欲光明正大闯进去。但手无人质,也只好趁夜潜入了。”风怜奇道:“月神庭的人真那么厉害?”李黄龙道:“未必厉害,只是当真动手,却有些道不出的尴尬。”
  师徒二人正自谈论,忽见迎面走来两人,其中一人远远叫道:“是李老弟么?”李黄龙认出来人竟是明三秋,他身后随了一名十七八岁的青衣少年,额高口方,乍看有些木讷。李黄龙得见知已,心头一喜,笑道:“三秋兄,别来无恙?”明三秋抢上数步,一把将他抱住,上下打量一番,大笑道:“老弟,想死为兄了,我生怕晚来一步,平空错过。”李黄龙奇道:“明兄如何得知小弟在此?”明三秋环顾四周,说道:“说来话长,李兄弟,咱们寻个安生地方,再说不迟!”李黄龙心头疑惑,点头应允。四人寻了一处清净茶社坐定,互作引介,明三秋指着那青衣少年道:“这位是我的徒弟,姓朱名世杰,钻研算学,略有小成。”李黄龙见明三秋谈笑间颇有得色,知他对这弟子明贬实褒,也暗暗替他高兴,笑道:“三秋兄得此佳弟子,可喜可贺。”又向朱世杰拱手道:“朱世兄请了。”朱世杰面红耳赤,几乎将手中杯盏打翻,慌忙起身道:“世……世杰久仰李先生大名,得……得蒙一见,幸何如之?待……待会儿定……定要好好请教……”他吞吞吐吐,颇见羞赧。
  明三秋苦笑道:“李老弟勿怪。这孩子心思敏捷,但木讷寡言,不擅与人交往,一天之中,也说不了两句话,今日只因对你景仰已久,方才说了这么多,已算是大大破例了。”李黄龙笑道:“哪里话,所谓智者不言,大音希声。朱世兄内秀外拙,正有古君子之风!”明三秋一愕,哈哈大笑,朱世杰则满脸激动之色,望着李黄龙,大有知己之感。风怜瞧他眉眼死板,一举一动处处透着局促,不觉忖道:“这木头人儿倘若一
  天到晚不说话,谁嫁给他,岂不要被生生闷死么?”
  却听明三秋道:“李兄弟,这些年你上哪里去了?为兄时刻留意,却始终没你消息。”李黄龙说道:“小弟去了西方。”明三秋眼神一亮,问道:“听说西方有厉害数家,可是当真?”朱世杰听了这话,身子前倾,目光炯炯,盯着李黄龙。风怜见他眼中神采焕然,迥异先时,不觉甚是诧异。
  李黄龙啜了一口茶,道:“那里千多年前,倒是贤哲辈出,算学精妙,较中土犹有过之。而今人心不古,世道浇漓,西人崇信耶氏大神,算学机关都被斥为异端,日益衰微。公卿百姓大多愚钝懵懂,迷信全知全能之偶像,早已不知道算学为何物了。”明三秋捋须叹道:“可惜,我本想走一遭的,听你一说,不去也罢!”朱世杰眼神也是一黯。对坐半晌,明三秋忽道:“李老弟,听说你擒了古太白的孙子,要到月神庭寻仇,可是当真?”李黄龙叹道:“三秋兄从何得知?”
  明三秋苦笑道:“江湖消息灵通得紧,况且此次马力殊连发十二道神鹰令,晓喻武林。如今许多好手都在来此的路上。我也是听到消息,昼夜兼程,从金陵赶来知会于你。李老弟,常言道:‘双拳不敌四手’,暂避锋芒,方为上策。”
  李黄龙未料自己一发牵动中原武林,更料不到马力殊手段如此迅烈。沉思半晌,始道:“三秋兄义气深重,李黄龙五内俱感。但我此番若不见上小云一面,着实无法甘心。三秋兄你也知道小云的痼疾,一过十年,委实叫人挂念……”他说到这里,忽见明三秋目中流露出一丝悲悯之色,李黄龙何等聪明,瞬间觉出有异,迟疑道:“三秋兄,莫非,你知道小云的近况?”
  明三秋苦笑道:“若不是情非得已,明某委实不愿以实相告。”李黄龙一把扣住他的手臂,正色道:“小云到底怎么了?三秋兄,你……你千万不可瞒我。”明三秋只觉他手劲奇大,几乎将自己手臂捏断,不觉皱眉道:“李老弟,你须得冷静从事,要么我宁可不说。”李黄龙一征,收回手掌,按住身前茶碗,努力定住心神,缓缓道:“三秋兄说得是,还请直言相告。”
  明三秋叹了口气,道:“我虽脱离月神庭,但宫中故旧尚多,这些年多有往来。据他们所言,十多年前,霜小姐不幸遭逢韩凝紫,在汉水边遇害。事后那女魔头眼看难逃公道,也挥剑自尽。李老弟,你须得想开些,有道是:‘酒贱常嫌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世间事原本悲苦者多,欢乐者少。况且事隔多年,伤心也是无用,莫如节哀顺便,自解为好……”说到这里,忽见李黄龙面色青灰,嘴唇微颤,眼中茫茫然一片,全无神采,不由心头一惊,岔开话道,“李老弟,如蒙不弃,为兄陪你喝上几杯。”说罢招呼小二上酒。
  风怜见李黄龙这般模样,胸中也感酸楚,握住他手,但觉人手冰凉,忍不住道:“师父,别太伤心了……”李黄龙身子一颤,甩开她手,摇头道:“对不住,我心里乱得紧,告……告罪,失陪则个……”他语无伦次说了这几句,拔足便走,抬手之时,掌下那只茶碗竟已深陷桌内,与桌面齐平。
  李黄龙动身奇快,奔出数丈,众人始才还过神来,风怜叫道:“师父!你上哪儿去?”追出茶社,只见他奔走如飞,顷刻间便只剩一个灰色小点,风怜催赶烟火,追到山前,却见林蔼苍茫,哪还有李黄龙的影子。
  第十章 和谐之道
  李黄龙疯也似狂奔,脑中空白一片,也不知奔了多久,双腿忽地虚软,一个趔趄,跪倒在地,知觉一点一滴浮了上来,又感到先时那种撕肝裂肺的痛楚。他的眼前雾蒙蒙一片,胸口鼓涨难言,似要爆裂开来。一霎那,他突然明白,为什么韩伯通宁可拼死一战,也不肯让小云与自己相见?为什么凌水月不肯让释勇信提到小云;为什么马力殊又如临大敌,只因为小云已经死了,所有人都心怀恐惧,不知道他悲怒之余,又会干出什么蠢事。
  也不知跪了多久,一阵柔风拂过他的头顶,李黄龙抬起泪眼,但觉四面夏花烂漫,阳光妩媚。鸟语啾啁,泉水流泻;溶溶池沼,映出无心白云。一草一木,一泉一石,均是安宁祥和,自己身处其间,益发突兀不堪,似与这天这地格格不人,相形之下,悲哀者更加悲哀,孤独者更加孤独。蓦然间,他心头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莫非老天爷早已厌弃我了么?”种种往事从心头流过:孩童之时,上天便假手黄万计,拆散他的爹娘;在月神庭苦学算数,破解玄古十算,却又解不出最后一算;而后一场大战,害死阿舞;先让他母子重逢,偏又让他亲手杀死母亲;现如今,竟让他失去了所有的爱人;即便到此地步,老天爷还不肯罢休,当他痛苦失意之时,天地间偏偏生机勃发,鼓舞欢欣,便似一群无耻的看客,幸灾乐祸,弹冠相庆。
  李黄龙越看越怒,陡然间,跳将起来,运足掌力向天空猛力劈去。六大奇劲,天弧掌力,鲸息功,但凡能够使出的功夫,尽都使了出来,掌力指劲一道接一道地冲上天空,又在空气中悠悠散去。
  发了千余掌,李黄龙筋疲力尽,扑倒在山坡上,心头一片茫然:“武功又如何?算学又如何?纵然武功冠盖古今,也救不了亲友爱人,纵然算尽天地的奥妙,也算不清自己的命运。”霎那间,他心灰意冷,将头深深扎进泥土,泪水纵横,将土壤点点濡湿。
  迷迷糊糊,也不知躺了多久,醒来时晨曦初露,已是黎明。李黄龙头痛欲裂,嗓子好似火烧火燎一般,他爬到溪边,喝了点泉水,略略清醒了一些,跌跌撞撞下了山坡,踅进一处密林,林中浓阴蔽日,幽暗无光,枯死的老树比比皆是,蝙蝠在树间飞来飞去,毒蛇盘绕树梢,咝咝吐信。
  李黄龙走了数步,双腿再没了前进的气力,靠着一棵枯树坐下来,败叶飘落头上,也不知拂去。没过多久,往事一幕幕又从心底浮上来,他力图不去思想,但越是躲避,那景象就越发清晰。李黄龙只觉脑子似有一把大锯,嘎吱嘎吱不断拖动,禁不住抱头伏在地上,不绝呻吟。这一瞬间,他实已到了崩溃的境地,迷蒙中,指尖忽地触到一段硬硬的东西,抬眼看去,却是一截枯枝,不知为何,他心头动了一下,不自觉握紧枯枝,随手在苍碧的苔醉上写下一道算题,立而后破,顷刻解完一题,又忙不迭地立下第二题,这般自问自答,他的心智被艰深的算题吸引住,竟尔暂且忘了痛苦。
  如此这般,李黄龙不分昼夜,沉浸于算题之中,不让心灵有丝毫空隙,思索世事。他在四周密密麻麻写满算式,写了又抹,抹了再写,饿了,便抓身边的苔藓菌类充饥,渴了,便舔一舔枯叶上的露水。不知不觉间,他将心中对天公的怨怒付诸笔端,列出一道又一道的奇算怪题:或是搅乱历法,让日月逆行、星宿错位;或是乱设水利,令江河倒流、移山填海;甚至于浑天之内将直者变弧,圆者变直,恣意曲折,不循常规。自古以来,世人深以为然的天地至理尽在他笔下歪曲分裂,混沌一团。原本,他身为当世第一数家,也知纸上谈兵,于事无补,但此时满腔孤愤,无处宣泄,偏要逆天行事,穷思极虑,挑战苍天。
  枝桠间影移光转,微暗还明,不知不觉变幻了三次。李黄龙这时算完一题,心头微动,回头观看前算,忽地目瞪口呆。原来,他发觉不论题目如何颠倒错乱,但要得出结果,所用算法都须简捷优美,仿佛行云流水一般和谐自然;不论他怎样抗拒天地,算到最后,算法总不免归于和谐。征忡良久,一个念头从他心头闪过,令他甚是惊惧:算学取法于天地,也归于天地;算学之和谐,就是天地之和谐;天地法则虽能一变再变,但其中的和谐却是恒久不移的。
  想到这里,李黄龙只觉浑身虚软、搁下手中枯枝,几乎失去了一切斗志,昏昏默默间,脑中似有一个声音轰然震响:“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地之行无知无觉,溶溶泄泄,和谐自然,何论什么善恶?你李黄龙不过一介微残之躯,立身于天地之间,与微尘无异,所谓半生坎坷,不过是天地运行之一瞬,你自以为苍天弄人,也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刹那间,李黄龙的心灵生出极大变化,耳闻目见,只觉即便这死气沉沉的阴森老林,也突然有了无穷意趣。他甚至听见了蝙蝠捕猎时的叫声,毒蛇交尾时的异响;他明白看到,繁茂的树枝间到处是败叶枯枝,隐现颓机;而枯死的老木正在长出细小的嫩芽,蕴藉生意。就在此时此地,生与死,盛与衰,循环不绝,处处透着无上和谐。
  洞悉默想间,李黄龙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但觉生平爱恨纠缠、恩怨交织,都不过是天地之间的和谐运行,一味哀伤难解,于天地无碍,不过自伤自怜。一念及此,他终于长长叹了口气,抛开各种思虑,背靠大树,吐纳呼吸,过得许久,恢复了些许精力,慢慢站起来,走出林子。但见林外旭日初升,朝霞明灭不定,柔和的晨曦照在他身上,瑰丽如金。
  他在山间默默走了一程。忽觉身后劲风陡起,反手一抄,将七颗铁弹子一并捞在手里,回头望去,只见远处站了两人,均是汉人装束,其中一个白脸汉子拿着一张银铸弹弓,脸色惨白,双手发颤。李黄龙皱眉道:“二位是谁?为何背后伤人?”二人对视一眼,那白脸汉子咬了咬牙,大声道:“我背后伤人也没什么不妥?姓李的,我认得你。你灭我故国,杀我同胞,血性男儿尽可得而诛之?既然失手,那么杀剐听便,皱一下眉头的,便不算好汉。”他方才这手“七星联珠”,一发七弹,打上下三路,鲜少有人避开,谁料此番暗中出手,竟被李黄龙随手接住,他深知遇上如此强敌,势必无幸,是以放出豪言,即便身死,也要落个硬气。
  李黄龙淡然道:“说的好,原来是背后伤人的好汉。”白脸汉子被他一语道出自相矛盾之处,面皮一热。另一豹髯汉子忽道:“李黄龙,你瞧这是什么?”摊开手掌,却是一串羊脂玉珠。李黄龙不由神色微变,这串玉珠浑圆莹润,正是昆仑山出产的美玉琢磨而成,他与风怜相处日久,识得是她贴身之物,平素挂在腕上,不离须臾,李黄龙不由心头一震:“糟糕,我只顾自己伤心,竟将她忘了。”
  豹髯汉子见李黄龙神色,冷笑道:“你认清楚了么?珠串的主人已被韩天王拿住了!哼,有胆量的,便去月神庭一会天下英雄?”白面汉子也道:“对,咱们奉命前来寻你,告与此事,但若咱俩午时不回,那女子便有性命之危。”李黄龙知他二人一唱一和,只为脱身,所谓午时不回,多是诈术。但他此刻无心计较,想了想,挥手道:“你们留下珠串,回去告诉主事之人,辰巳之交,李黄龙来月神庭拜会。”那二人面有喜色,交纳珠申,正要转身离开。忽听李黄龙道:“使弹弓的,你叫什么名号?”白脸汉子一愣,道:“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乃罗浮山‘银弹落月’张青岩是也。”李黄龙冷笑道:“银弹落月,名号倒也中听!”张青岩听出他言下之意:名号中听,本事却未必中用,不由得甚感羞怒。却听李黄龙道:“银弹落月,这弹子还你。”一挥手,七颗铁弹鱼贯射出。张青岩伸手欲接,谁料那串铁弹犹如一条小蛇,半空中噢地一扭,从他手底滑过,哧啦啦一阵响,尽数钻进张青岩盛放暗器的鹿皮袋里。
  这一手算计精准,神乎其技,那二人望着鹿皮袋,面无人色。李黄龙悟通“谐之道”,牛刀小试,微觉满意,当下抛下二人,大步去了。